五月初四,端阳节前一天。
汴梁皇城的空气里已经浮动着粽叶和菖蒲的清香。尚食局从三天前就开始忙碌,浸糯米、洗粽叶、煮鸭蛋,各宫各殿都在门前挂起了艾草和桃符——按旧俗,这是为了驱邪避疫。
坤宁宫的庭院里,符皇后正亲手将一串五彩丝线编织的“长命缕”系在柴宗训手腕上。孩子仰着脸问:“母后,太傅说屈原投江是因为忠君爱国,那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?”
符皇后手微微一顿,柔声道:“有的。只是不一定都要投江——好好活着,把该做的事做完,也是忠君爱国。”
系好长命缕,她又从宫人捧着的漆盘里取过一个香囊,里面填了朱砂、雄黄、香药,用五色丝线缠成小老虎的形状。
“戴在身上,辟邪的。”
柴宗训乖乖戴上,又问:“那父皇今日还来检查功课吗?”
“父皇在垂拱殿议事,晚些会来。”符皇后摸摸他的头,“你先去温书,把《离骚》前八句背熟。”
打发走孩子,符皇后回到殿内。女官呈上一份名册,是明日端阳节要接受宫中赏赐的命妇名单。按惯例,皇后会在这一天接见三品以上命妇,赐角黍、彩缕、香囊,并说些勉励的话。
符皇后细细看着名册。今年的名单比往年短了些——有些家族因新政被削了爵,有些则因卷入朝争而主动称病不来。她的目光在“魏国夫人符氏”那一行停留片刻,最终拿起朱笔,在旁批了三个小字:“赐双份”。
“娘娘,”女官低声提醒,“魏国夫人上次来……”
“本宫知道。”符皇后放下笔,“正因如此,才更要赐双份。让外人看看,符家还是符家,不会因新政失了体面——但也仅此而已。”
女官会意,躬身退下。
符皇后走到窗前,望着庭中那棵老石榴树。树上已结出青涩的小果,藏在繁密的枝叶间。
她想起小时候,每到端阳,父亲都会亲自给每个孩子系长命缕,说:“咱们符家的孩子,不求大富大贵,但求平安长命。”
如今父亲早已不在,符家却因她这个皇后,被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“平安长命……”她喃喃自语。
在这座皇宫里,这四个字,何其奢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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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拱殿内,气氛却与节前的喜庆格格不入。
柴荣面前摊着三份奏章。一份是王朴从魏州发来的第二封急报:豪强张氏下狱后,其族人竟煽动佃农围攻州衙,声称“清丈夺民田”、“官府逼反良民”。王朴已调州兵弹压,擒获为首者十七人,但事情已经闹大。
第二份是御史台弹劾王朴的奏章,洋洋洒洒数千言,斥其“滥用酷刑”、“激化民变”、“有损陛下仁德”。署名的是三个御史,背后是谁,不言而喻。
第三份,来自河北转运使司,是一份冷静的数据:魏州清丈三日,已查出隐匿田亩两万七千余亩,多为张氏及其姻亲所有。若按新税法,这些田亩每年可增税粮八千石、钱两千贯。
柴荣将三份奏章推到范质、王溥面前。
“二位怎么看?”
范质沉吟道:“王朴手段确显酷烈,但张氏聚众抗法在先,围攻州衙在后,已属谋逆。若不严惩,新法威信扫地。只是……是否可稍作变通?比如,首恶必办,胁从者若能退田补税,可从轻发落。”
王溥摇头:“范相此言差矣。若胁从可从轻,那日后豪强皆可煽动佃农闹事——闹成了,朝廷退让;闹不成,只办为首几个。此法一开,新法永无推行之日。”
两人各执一词。
柴荣听他们争论片刻,忽然问:“那些被煽动的佃农,现在如何?”
范质一怔:“据报已被驱散,但有十一人受伤,两人伤重不治。”
“传朕口谕,”柴荣缓缓道,“第一,张氏家主谋逆,按律处斩,家产没官。但其族人若未参与,不予株连。第二,受伤佃农,由官府出钱医治;死者,厚恤其家,免赋役五年。第三——”
他顿了顿:“将魏州清丈出的隐匿田亩,拿出一半,分给无地、少地的佃农。但要说明白:这田是朝廷的恩典,不是他们闹事闹来的。若再有聚众抗法,田收回,罪加一等。”
范质、王溥对视一眼,齐声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这一手,既严惩了首恶,又安抚了被煽动的百姓,还顺势推行了“授田”之策——虽然只是一半的田。
“另外,”柴荣补充,“告诉王朴:办事要讲究方法。下次再有此类事,先稳住局面,再分化瓦解。一味硬来,只会给朝中反对新政的人递刀子。”
王继恩领命去拟旨。
柴荣这才端起已经微凉的茶,喝了一口。茶是符皇后今早派人送来的,加了薄荷和甘草,清心去火。
他想起刚才看的那份弹劾王朴的奏章。那三个御史,两个出身河北世家,一个与张氏有姻亲。这不是巧合。
新政推进到这一步,已经不是在推行税法,而是在重构整个帝国的利益格局。每一寸清丈出的土地,每一文增加的税收,都是从某些人嘴里夺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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