宦途 第96章 包厢之内

年关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，留下满地红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。

清晨，难得地陷入一种慵懒的、宿醉般的寂静。

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，在裴文辉凌乱的被褥上投下一条刺眼的光带。

他睁开眼，宿醉般的头痛和更深沉的疲惫感如同铅块般压在身上。

昨晚陈浩那个突兀的电话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在他好不容易构筑起的、名为“休憩”的脆弱堤坝上，砸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。

陈浩……高中后桌……那个抄他作业、踢他凳子、毕业后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的……老同学？区委办？公务员？……这些关键词，如同魔咒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反复回响。

一种混杂着荒谬、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宿命感的情绪，如同冰冷的藤蔓，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。

他挣扎着坐起身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。

窗外，年味随着临近除夕已逐渐浓郁，孩童的嬉闹声和远处隐约的锣鼓声传来，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片沉甸甸的阴霾。

他拿起手机，屏幕上显示着陈浩昨晚发来的信息：

“文辉，明天中午11点半，阳光大酒店‘高山流水’包厢。不见不散！老同学们都等你。”

阳光大酒店？裴文辉眉头微蹙。

那是津州区之前是一所五星级酒店，以奢华和昂贵着称，在他的记忆里，那是属于“成功人士”和“重要场合”的地方，与他这个刚毕业、租住在城中村的小科员，隔着遥远的距离。

“高山流水”包厢？这名字……透着一股刻意的……附庸风雅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烦躁和一丝莫名的抗拒。

去？还是不去？他本能地想拒绝。他只想缩在自己的小窝里，舔舐几个月来积累的疲惫和创伤，消化那些冰冷而沉重的“规则”。

但……陈浩那热情洋溢、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，以及那句“老同学们都等你”，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将他牢牢罩住。

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，陈浩那张带着精明和掌控欲的脸，以及……一群久未谋面、却可能早已将他遗忘在角落的……“老同学”们审视的目光。

最终，一种混合着好奇、一丝不甘和……某种难以言喻的“证明”冲动，压倒了他的退缩。

他倒要看看，这场名为“叙旧”的聚会，究竟……会是什么样子？

上午十一点。

裴文辉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，里面套着件普通的灰色毛衣，牛仔裤，运动鞋——这是他衣柜里除上班正式穿着外最“体面”的行头了。

他站在阳光大酒店那巨大的、金光闪闪的旋转门前，抬头望着眼前这栋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、如同巨大水晶宫般的建筑。

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，衣着光鲜的男女穿梭往来，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食物的混合气息，与他身上那股带着淡淡尘土和廉价洗衣粉味道的气息格格不入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局促感，推开沉重的旋转门。

一股混合着暖气和浓郁香水味的暖风扑面而来，瞬间将他包裹。

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，头顶是巨大的水晶吊灯，璀璨的光芒倾泻而下，将整个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。

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员面带职业微笑，无声地穿梭。一切都显得如此……奢华、精致、又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。

裴文辉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宫殿的乞丐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，生怕踩脏了那光洁的地板。

他按照指示牌，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，走向电梯间，电梯门光滑如镜，映出他略显苍白、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的脸。

他按下通往顶层的按钮，电梯无声地上升，轻微的失重感带来一阵眩晕。

“叮——”一声轻响，电梯门缓缓打开，一条铺着厚厚地毯、两侧墙壁镶嵌着金色壁灯的走廊出现在眼前。走廊尽头，一扇巨大的、雕刻着“高山流水”图案的深红色木门虚掩着，里面传出阵阵喧闹的笑语声和杯盘碰撞声。

裴文辉走到门前，脚步微微一顿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。

一股更加浓郁的酒菜香气和喧闹的人声瞬间将他淹没！巨大的包厢里，水晶吊灯流光溢彩，巨大的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，上面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和晶莹剔透的酒杯。

十几个衣着光鲜、气质各异的男女围坐在桌旁，正谈笑风生，气氛热烈。

裴文辉的出现，如同按下了暂停键。

包厢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。十几道目光，带着好奇、审视、惊讶、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陌生和疏离，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。

裴文辉僵在门口，感觉一股热流瞬间涌上脸颊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，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

——有当年班上的学霸，戴着金丝眼镜，气质沉稳；有曾经的班花，妆容精致，衣着时尚；有体育特长生，身材健硕，笑容爽朗；还有几个……他几乎叫不出名字的、印象模糊的面孔……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经过社会打磨后的成熟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优越感。
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中，一个身影猛地从主位旁站了起来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
“哎呀文辉，你可算来了！”陈浩那张带着明显发福痕迹、却依旧透着精明和热情的脸，瞬间出现在裴文辉面前。

他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深色羊绒衫，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，手腕上戴着一块闪闪发光的腕表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……成功年轻商人的气息。

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，脸上堆满了夸张的、近乎谄媚的笑容，一把抓住裴文辉的手，用力摇晃着，那力道之大，让裴文辉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捏碎了。

“等你半天了！快进来，快进来！位置都给你留好了。”陈浩一边说，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裴文辉往里走，同时对着满桌的人，声音洪亮地、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语气介绍道：

“来来来！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，这位，裴文辉，咱们的老同，现在……可是不得了了，人家在泽川区委办工作，正儿八经的公务员，吃皇粮的给领导服务的，前途无量啊！哈哈哈！”

轰——！

陈浩的话音刚落，包厢里瞬间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和……一阵极其短暂的、令人尴尬的寂静。
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裴文辉身上，但这一次，那目光里的情绪，瞬间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变化。

惊讶、难以置信、审视、羡慕、嫉妒、甚至……一丝难以掩饰的……讨好。

裴文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目光的转变，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如同被火烧一般滚烫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
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陈浩的手，想要解释什么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“泽川区委办？”

“公务员？”

“给领导服务？”

“前途无量？”

这些词语，如同无形的标签，被陈浩粗暴地、不容置疑地贴在了他身上，瞬间将他从那个穿着旧羽绒服、局促不安的“裴文辉”，变成了一个在众人眼中闪闪发光的、带着权力光环的……“裴领导”。

“哎呀！文辉，真没想到啊！你小子不声不响的，竟然考进区委办了，厉害啊！”

“是啊是啊，区委办那可是核心部门，天天跟领导打交道，前途肯定差不了！”

“文辉，以后可得多关照关照老同学啊！”

“来来来，快坐快坐，坐主位旁边，陈浩特意给你留的位置！”

短暂的寂静后，包厢里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、带着明显奉承意味的寒暄声。

几个离得近的同学立刻站起身，热情地招呼着，脸上堆满了笑容，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。

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学霸，推了推眼镜，眼神里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审视；曾经的班花，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，眼神却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；体育特长生则直接走过来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声音洪亮：“行啊兄弟，闷声干大事！”

裴文辉被陈浩半推半就地按在了主位旁边一个空着的座位上。

那位置紧挨着陈浩，显然是特意安排的“贵宾席”。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摆上展台的木偶，浑身僵硬，手足无措。

他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，应付着四面八方涌来的、带着探究和热络的问候。

目光扫过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——龙虾、鲍鱼、鱼翅羹……每一道都价值不菲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，却让他感觉毫无食欲，甚至……有些反胃。

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陈浩，陈浩正满面红光地招呼着服务员上酒，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、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
那笑容里，有对裴文辉“身份”的利用，有对自己“人脉”的炫耀，更有一种……将裴文辉这个“区委办公务员”成功纳入他“同学圈”核心位置的……得意。

他忽然明白了。

这场聚会，根本不是什么“叙旧”，这是一场……精心策划的、名为“同学情谊”的……权力攀附秀。

而他裴文辉，这个曾经被遗忘在角落的“三本生”，仅仅因为身上那层“区委办”的光环，就被陈浩当成了……抬高自己身价、炫耀人脉资源的……活道具。

他端起面前服务员刚斟满的白酒，那透明的液体在晶莹的酒杯里微微晃动，映照出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，也映照出他此刻那张写满疲惫、茫然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讽刺的脸。

他仰起头，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，那灼热的刺痛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，却无法驱散心头那片冰冷的、名为“现实”的……荒芜之地。

窗外，小城的阳光明媚，年味正浓。包厢里，“高山流水”的雅致屏风前，觥筹交错，笑语喧哗。

裴文辉坐在人群中，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他人盛宴的孤魂，与眼前这片虚假的繁华和刻意的热情，隔着一条……名为“身份”和“规则”的、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
他低下头，看着自己那双沾着城中村泥点的旧运动鞋，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，投下一个模糊而……孤独的倒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