宦途 第95章 故人的来电

傍晚时分，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。

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饭，父亲开了瓶白酒，脸上带着难得的红晕。

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节目，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和歌舞的喧嚣充斥着整个房间。

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，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，父亲则絮絮叨叨地说着亲戚邻居的家长里短。

裴文辉努力地笑着，应和着，试图扮演一个“回家过年”的、孝顺而开心的儿子角色。

他端起酒杯，敬父母：“爸，妈，新年快乐！身体健康！”

“好！好！你也快乐，工作……顺顺利利！”父亲乐呵呵地碰杯。

“小辉啊......”母亲放下筷子，关切地看着他：“在单位……还习惯吗？领导……对你好不好？同事……好相处吗？”

裴文辉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。

习惯？好？好相处？……无数画面瞬间闪过脑海——任崇超的无奈、徐薇雪的温和、张鹏超的严厉、李波的复杂、郑明亮的沉默、王建国的平静、马媛媛的惶恐、石坪镇的土山、KtV的跑调歌声、李波在寒风中描绘的“蓝图”……

他喉咙有些发紧，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：“挺好的，妈，都挺好的，领导挺照顾，同事……也都挺好。”

他仰头，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，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感，却也瞬间模糊了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……复杂情绪。

饭后，裴文辉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
窗外，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，烟花在夜空中炸开，短暂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，随即又归于沉寂。

房间里，电视里春晚的喧嚣透过门缝隐隐传来，更显得他所在空间的寂静。

他躺在床上，睁着眼睛，望着天花板。

酒精带来的微醺感并未带来睡意，反而让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更加清晰、更加……纠缠不休。

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，离开了那片名为“规则”和“权力”的冰冷水域，却反而感到……窒息。

就在这时——

“叮铃铃——！叮铃铃——！”

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铃声，如同炸雷般，猛地撕裂了房间里的寂静，也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思绪。

裴文辉浑身一激灵，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坐起来，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
这个时间点？这个铃声？难道是……单位？难道是……紧急任务？难道是……王主任？郑主任？张主任？

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“待命”反应，瞬间攫住了他，他手忙脚乱地在枕头边摸索着手机，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。

屏幕上，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，正执着地闪烁着、尖叫着。

不是单位领导的号码。

不是秘书科同事的号码。

是一个……完全陌生的号码。

裴文辉的心稍稍落回一点，但巨大的疑惑和一丝被惊扰的烦躁瞬间涌上心头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心头的悸动，按下了接听键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沙哑：

“喂？哪位？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。随即，一个带着明显惊喜和热情、却又透着一丝久违的陌生感的男声响起，那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在裴文辉的记忆深处激起了一圈圈涟漪：

“喂？文辉，是文辉吗？我靠！真是你啊，听声音都没变，我是陈浩，陈浩啊！高中坐你后桌那个，还记得吗？”

陈浩？

高中后桌？陈浩？

裴文辉的瞳孔猛地一缩，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撞开，一个模糊而久远的形象在脑海中迅速清晰起来——那个留着寸头、喜欢打篮球、笑起来有点痞气、总爱在自习课上踢他凳子、抄他作业的高中同学？

那个……高中毕业后就几乎断了联系、听说去了南方打工、已经快十年没消息的……陈浩？

“陈……陈浩？”裴文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……一丝极其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疏离感：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怎么知道我电话？”

“嗨，这不快过年了嘛，回老家了，刚跟老班联系上，他那儿有咱们班通讯录。

我一看，嘿！你小子行啊，考上公务员了？在泽川区委办，牛逼啊大公务员！”陈浩的声音热情洋溢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羡慕和……一丝刻意拉近距离的熟稔：

“怎么样？回来过年了吧？在家呢吧？明天有空没？趁走亲戚前出来聚聚啊，叫上几个老同学,咱们好好聊聊，叙叙旧，这么多年没见了，想死你了都！”

叙旧？聚聚？

裴文辉握着手机，僵在原地。

窗外的鞭炮声依旧零星地炸响，电视里节目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传来。

手机听筒里，陈浩那热情似火的声音还在继续，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和对“公务员”身份的……毫不掩饰的……关注。
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疏离感，如同无形的潮水，瞬间将他淹没。

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从深海浮上来的潜水员，突然被岸上喧嚣的人群包围，他们热情地拍打着他的肩膀，询问着海底的宝藏，却对他刚刚经历的、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窒息……一无所知。

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。

他看着窗外夜空中偶尔炸开的、转瞬即逝的烟花光亮，听着电话那头陈浩喋喋不休的热情邀约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秘书科那片浑浊的蓝色迷雾、石坪镇那座冰冷的土山、KtV里那跑调的歌声、以及李波在寒风中描绘的、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……“蓝图”……

“喂？文辉？在听吗？怎么样？明天？有空没？”陈浩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和期待。

裴文辉缓缓闭上眼睛，深吸了一口气。那冰冷的、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涌入肺叶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。

他再次睁开眼睛，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上，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疲惫，有茫然，有抗拒，有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宿命般的沉重感。

他沉默了几秒钟，那几秒钟的寂静，如同跨越了十年的时光鸿沟。

最终，他对着话筒，声音平静无波，听不出任何情绪：

“好。明天……几点？在哪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