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津市公务员录用统一体检的日子,空气中悬浮着一种尘埃落定又夹杂着隐秘亢奋的粒子。
市体检中心门外,人头攒动,但流动其间的气场却是筛选后的独特——一种被命运短暂垂青、终于握有入场券的矜持骄傲。
裴文辉站在人群里,捏着那张沾着汗渍的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知书》。
薄薄纸张此刻重若千钧,承载了那个卑微跪地父亲爆裂的绝望、仓库尘埃里挣扎的神谕、以及前天夜里餐桌上劣质白酒冲刷不尽的荒诞寒意。
周围一张张年轻或成熟的面孔,无论平静或略带紧张,眉宇间都刻印着同一种痕迹:淘汰万千竞争者后的幸存者姿态。
眼神流转间,相遇时那微微颔首或短暂对视,不需言语,便已心照不宣地确认了彼此同类——这是一群终于破开那道无形厚重大门的胜利者,是即将各奔前程又似乎被无形的丝线联结的新贵雏形。
裴文辉在“外科”项目排起长队,前方队伍如凝固般缓慢移动。
无聊之际,目光游离,落在身旁同样等候的两位年轻人身上。
一位身形颀长,穿着挺括的藏青色poLo衫,眼神明亮锐利,嘴角天然上翘带着一丝笑意,他正微侧着身体,看着前面队列的进度。
裴文辉目光游移,与其不经意间相撞。
“也等外科?这队挪得跟蜗牛似的。”裴文辉扯了个近乎有些生硬的微笑,打破了沉默的壁垒。
“是啊,”藏青poLo衫青年立刻回应,笑容自然放大,带着北方口音的爽利。
他伸出手道:“辛庄区,马风涛。”
“裴文辉。”
抬手握住,那手干燥有力,“泽川区。”报完区县,心中那点微妙的归属感竟冲淡了几分初识的陌生。
“幸会幸会!兄弟哪个部门?”马风涛热情追问,随即意识到旁边另一位也一同在等候,眼神灵活地一转,“嗨,哥们儿你也是同批的吧?”
他口中的“哥们儿”身材中等,戴着副黑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沉静锐利,刚才似乎在专注地观察着队列前方医生的操作流程。
听到问询,他扶了下眼镜,微微点头,声音温和清晰:“刘伟。津州区纪委。”
“纪委?”
裴文辉和马风涛几乎同时投去带着敬意的目光,津州是核心城区,纪委更是特殊岗位。
“厉害!”马风涛赞道,气氛瞬间热络,“辛庄区委办马风涛,泽川区兄弟裴文辉,都是新人报到。纪委这岗位,佩服。”
听到马风涛的介绍,刘伟黑框眼镜中却是闪过一丝惊讶客气道:“哪里哪里,你们才厉害,能去两办的都是体制内的顶尖人才!”
话语间,无形的距离感在共同的起点和即将开启的职业生涯面前消弭大半。
三人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小交流圈,位置也排得更近了些,吐槽着体检流程的繁琐和缓慢。
队伍挪到“眼科”室外时,队伍彻底不动了。
门口牌子写着:“矫正视力测试(可佩戴眼镜)”。
刘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,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。
“担心视力?”马风涛心直口快,看出刘伟的隐忧。
“嗯,”刘伟点头,坦诚道,“度数可能有点点偏高,卡标准线过的话,怕万一。”
他目光再次投向门口那扇开合间露出里面视表的门缝,锐利的眼神捕捉着每一次开门关门间隙医生测试的手法。
“刚才看了几个出来的人议论,好像有点规律。”
他声音压低,带着一丝侦查员式的专注:“我留意了一下。这医生操作很固定。他基本都会先指向1.0那行中间的某个字母。
如果那人立刻答对方向,他会接着指一个1.2行的,答对就是1.2;若是1.0答错,他马上会往下指0.8甚至更小的。”
裴文辉和马风涛屏息听着。
“关键在于,”刘伟的镜片后闪过一丝精光,嘴角也勾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。
“医生先指1.0哪几个位置,几乎每次都从固定的几个开始‘上下左右左左右’!这七个方向,顺序基本不变!”
裴文辉和马风涛对视一眼,瞬间明白了刘伟观察的用意——他在试图捕捉一个可以确保安全的“基准点”。
“你看仔细了?”马风涛也跟着兴奋起来。
“**不离十,”刘伟眼神示意他们安静,趁着又有人进去、门开合的瞬间,他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往前蹭了几步,凑到门口。
透过门缝,他死死盯住墙上的视力表,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,全神贯注地死死记下那张巨大表格上1.0一行对应的那排小小“E”字开口的方向—— “上下左右左左右”。
数秒后,他迅速退回到队伍里,脸颊因紧张和专注微红,眼中却是按捺不住的确认:“就是这个!‘上下左右左左右’,错不了,我保证他一开始指的就是这七个中的一个,方向顺序就是这个。”
裴文辉和马风涛不由同时看向刘伟的眼镜,此刻那镜片仿佛被赋予了看透规则的精明光芒。
轮到刘伟进去,裴文辉和马风涛站在门外,竟也感到一丝奇异的紧张。
很快,刘伟平静地走了出来,脸上是一贯的沉稳,但眼神交汇时,他几不可查地朝他俩轻轻点了点头,同时微微扬起下巴——一个明确无误的暗示:成了。
“牛!”马风涛忍不住低呼一声,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。
裴文辉也松了口气,对这位心思缜密、观察入微的津州区纪委新兵,第一次生出由衷的佩服。
聪明人总有办法,哪怕是在规则缝隙里寻找立足点。
接下来项目分散开来,他们按照不同指引单独行动,但缘分微妙,裴文辉做完验血回到大厅休息区等待结果时,又见到了已经完成大部分检查的马风涛和刘伟。
三人在角落的塑料椅坐下,短暂的共同经历让隔阂更少,话题也更随意轻松了些,从各自备考经历聊到对未来岗位的模糊憧憬,从对常津不同区的印象到吐槽今天某些项目检查医生的严厉。
“真没想到体检也挺耗人,还好有缘遇到俩哥们。”马风涛感叹,掏出最新款的大屏手机,笑得阳光灿烂,“加个微信呗?以后都是在一个系统里摸爬滚打,多个朋友多条路,有啥内幕消息或者需要帮忙的,吱声!”
“是啊,”刘伟也微笑着拿出自己一款实用但低调的手机,镜片后的眼睛温和,“津州和泽川、辛庄隔着不远,有个照应挺好。”
裴文辉拿出他那部屏幕依然带着细密裂纹的老款手机。解锁时,裂纹触感冰冷地提醒着他那条泥泞的来路和背后一个家庭的尘埃。
看着屏幕上弹出的两个新建联系人的头像和名字,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暖流。
“好,常联系。”他扫码,添加了两人。
当刘伟的名字(津州区纪委刘伟)和马风涛的名字(辛庄区委办马风涛)出现在他的通讯录新列表中时,那行职业备注的括号像一枚新鲜的印章,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许诺。
“以后多照应!”马风涛爽朗地补充。
“互相照应!”刘伟语气沉稳地附和。
裴文辉用力点头,指尖在那冰冷的屏幕裂纹上划过,窗外,阳光正好,体检中心外的世界秩序井然。
这一刻,他仿佛站在某种崭新的门槛上,手中握着的,不只是这张沾了他血液的体检单,还有两条通向体制不同角落的细线。
马风涛的豪爽和刘伟的缜密,像两块路标,指向了体制内迥异却可能同样重要的生存方式。
“‘照应’……” 裴文辉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词,眼前倏然闪过父亲拎着沉重泡沫箱、佝偻着被那扇锃亮院门缓慢而坚决关在外的画面。
那巨大螃蟹在廉价泡沫箱里徒劳抓挠的声音,似乎透过时间的帷幕,在体检中心明亮的嘈杂背景音里,刺耳地响了一下。
他捏紧了那承载着家族命运拐点的体检单。
前路似乎铺展开光,但那光影的边缘,依旧沉淀着洗不净的污泥底色,冰冷而沉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