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强佝偻着腰,脊背几乎弯成一张紧绷的弓,小心翼翼地拎着手中沉甸甸的泡沫保温箱。
箱子冰冷坚硬的外壳边缘硌着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。里面装着的是他家仅有的希望——两只在常津市海鲜市场被奉为极品、能卖到数千元一斤的顶级野生大青蟹,足有七八斤重。
用光了家里所有能挪动的一点积蓄和向亲戚告借的几千元。
他特意起了个大早,赶在清晨第一批渔货送到时挤进湿滑腥臭的市场,凭着多年与贩子打交道练就的几分眼力,硬是在乱哄哄中抢到了两只最沉、最生猛、蟹壳泛着帝王青光泽的活物。
妻子用家中最好看、最干净的红色搪瓷脸盆接了点清冽的自来水,把它们暂时养在里边。
那两只巨螯舞动、横冲直撞的青色巨物在鲜红的搪瓷盆里挣扎,带着一种荒诞又沉重的意味。
它们是这城市普通人家最奢侈的礼物,也是裴家卑微竭诚的最高象征。
裴强换上他那件压箱底、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,下摆因为久存而有点不平整的压痕。
他用力挺直了腰,仿佛那身衣服能赋予他一点站在赵家门口的底气。
他知道赵天明住在市委机关大院后面那片带小院的住宅区——那是身份的象征。
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小心的问询,终于站在了一扇厚重的、深褐色漆面刷得锃亮的院门前。
院内葱茏的绿植枝叶探出高墙,隐隐露出院内白色洋楼精美的尖顶一角,一派宁静安详,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卑微。
他干瘦的手指在门铃按钮上悬停了很久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最终,那骨节鼓起,颤抖着,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,轻轻但清晰地按了下去。
“叮咚——”
清悦电子门铃晨光清晰。
等时间无限漫长,秒针跳鼓敲太阳穴。汗无声鬓渗滑紧绷脸。
厚重门后终传轻快步声。门开半扇,露非赵天明国字脸,而面白皙着笔挺浅灰府绸家居裙围白围裙中年女保姆。
四五十岁模样,目光平和洁净带职业淡然距离,像宅邸部活机器。
“找谁?”
声音平缓带一点家务繁忙被打断平淡耐烦。
她视线扫过裴强明显不合身旧衣服他手里那极扎眼大白泡沫箱,眉无皱,却下意识脚半步,像避开某种易沾染尘埃源头。
巨大泡沫箱刻烫手山芋沉让裴强臂微抖。
他竭力让中山装显体面尽身力挤平缓恭敬调:“同志您好!麻烦,我裴强……找赵部长,赵天明同志。他……在家吗?”
女保姆眼神几难察动,平光闪过。她口未开话意已飘出:“什么事?”
“我……他年轻时老街坊老朋友裴强,都老拖拉机厂家属院,您……他提声‘强子’看他,就说强子……送点老家海边亲戚弄鲜货……一点心意……”
裴强急切箱挪门前台阶半想放下,声音混巨大恐惧祈求。
“哎哟——”保姆声线微扬,非惊讶,而打断麻烦果断。
“主家正餐不碰外东西。”她口吻极自然陈述规矩,“心意领了,东西万万不能收。
尤其入口生鲜,我们做保姆的,这点事担不起责。赵部长也从不准家里收东西的。”
一句“主家意思”轻巧将责任推规则铁幕之后,自身置身事外。
“就……就一点点乡下东西不值……”裴强哀求,声音发颤。
“老师傅,”保姆称谓瞬转换,带一丝打发无奈。
“我这儿灶上还熬着汤呢,得看着火。”她语气转带不容置疑终止符,手已搭门把准备关合,“就这样吧。回见。”
干净利落结束对话,既无秘书公式化冰冷亦无显厌烦,只纯粹一种时间精力度量——对等阶层者无谓浪费半分钟。
厚重院门那目光平静却无比坚决女保姆前,无声坚定寸寸合。
门轴轻滑响如严丝合缝秩序落定,当门缝彻底闭她面孔那声淡绝“主家意思”隔绝,阵彻骨寒蹿升冻结裴强四肢百骸。
他递送姿势僵如抽线木偶钉冰凉无尘阶,那装天价青蟹象征感恩尊严大白泡沫箱,沉重荒谬坠手发微弱冷腥气讽周边隔绝高墙铁律。
夏末的晚风带着渐浓的凉意,吹过常津市渐次稀疏的蝉鸣。
院墙深处葱茏的绿树在暮色中染上一层沉郁的苍青,几片早衰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裴强僵硬的身前。
裴强不知道自己在那扇仿佛永远不会再开启的门前站了多久。
或许是几分钟,又或许只是漫长到窒息的一瞬。远处街道偶尔驶过汽车,引擎声由远及近,再沉闷地滚入暮色尽头,更衬得这方权势宅邸门前的死寂。
手里沉甸甸的泡沫箱,不再是他献给救命恩人的贡礼,倒像一块从海底被打捞起的冰冷墓碑。
那昂贵的帝王青蟹在里面徒劳地抓挠箱壁,发出沉闷的窸窣声,一下下刮蹭着他麻木的神经。
它们没死,却如同此刻的他一样,被封存在了绝望的水牢里。
终于,一股冰凉的酸意刺穿了麻木,从眼底汹涌而上,烫得他眼球刺痛,视线瞬间模糊。
他猛地转过身,动作激烈得像要摆脱某种束缚,踉跄着逃离那片如同审判席前般的静穆台阶。
那晚,裴家那张磨掉了漆面的旧饭桌旁,空气里淤积的尘埃和沉默仿佛要凝固起来。
灯光昏黄,映着桌上简单得近乎寒酸的几样小菜。裴文辉面前的饭碗粒米未动,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。
裴强则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,脱力般靠在椅背上,那只端着廉价白酒塑料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杯沿碰着牙齿,发出轻微的磕碰声。
劣质酒精的气息在屋子里缓缓弥散。
“爸……”裴文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深重的愧疚和迷茫,“明天……是不是应该……再去当面谢谢赵叔?”
话刚出口,他自己都觉得虚浮,像个空洞的肥皂泡。
“吱——”
塑料杯底在桌面上被猛地一挫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裴强的手抖得太厉害,几滴浑浊的酒液溅在了洗得泛白的旧桌布上,晕开几圈湿痕。
他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,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空处,像在穿透墙壁望向某个无法理解的远方。
嘴角牵扯了几下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被更沉重的酸楚噎住。
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,他终于发出声音,那声音嘶哑发紧,带着一种被抽干了灵魂的钝痛和深深的茫然无措:
“去……去干什么啊……”
他将杯中辛辣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,仿佛喝下的是命运的苦酒。
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,混合着醒悟过后的苦涩、认命般的空寂、以及更深重的、不敢宣之于口的悲凉。
他的声音更低了,如同喃喃自语,又像是在对着黑暗中的空气求证着什么,每一个字都颤抖着浸满了复杂的情绪:
“你赵叔……”
那声遥远的、隔着电话听筒传出的“强子”,此刻回想起来,竟是此生绝响。
想起昨天陈明在尘埃废墟里翻找时随口一句“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”,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终于在这个瞬间,“咔哒”一声,打开了裴强心中那个沉甸甸的、名为“人情”的黑色匣子。
“……忙啊……”他终于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,尾音拖得长长。
“他说……”裴强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极其微弱,近乎破碎,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的挣扎,充满了自嘲和彻底熄灭了所有幻想的冰冷:
“过两天……找我……喝茶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