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被麦克风捕捉,被放大,在河谷里碰撞出轻微的回声,又被更庞大的水声吞没。林晚月站在那块深灰色的巨石上,脚下是父亲十八年前站立过的同一块石头,面前是吞没了父亲的同一片水潭。浑浊的土黄色河水在潭口打着旋,流速比看上去更快,水面上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,像某种不祥的仪式。
镜头对准她。灯光刺眼,在午后的山谷里显得突兀而造作。张导站在摄像机后面,做了个“继续”的手势。两个陆家派来的“陪同人员”站在镜头范围之外,一左一右,像两尊沉默的哨兵。
林晚月的手心开始冒汗。衬衫内侧贴着的那枚纽扣录音设备硌着皮肤,冰凉,像一块小小的冰。陆北辰给她的定位器在背包最里层,此刻应该正安静地发送着信号——如果陆文渊的人没有干扰的话。
她看着水潭。墨绿色的潭心深不见底,水面平静得像一块玻璃,但水面下的暗流,十八年前卷走了父亲,十八年后,依然在这里。
“他最后看到的,”林晚月重复了一遍,声音比刚才稳了些,“就是这个水潭。浑浊的,看似平静的,但下面有暗流的水潭。”
她顿了顿,记忆像被搅动的潭水,浑浊地翻涌上来:
“我父亲叫林建国。他是个植物学家,研究药用植物。1985年夏天,他带队来三岔河,是为了采集一种叫赤血蕨的样本。那种植物只生长在特定海拔的石灰岩裂缝里,花期只有七天。他们进山的时候,雨季刚刚开始。”
镜头推近。林晚月的脸在特写里显得格外平静,但眼角细微的颤动,被高清摄像机捕捉得一清二楚。
“他们在山里待了十天。第十天,上游下了暴雨,山洪暴发。我父亲和另外两个队员在河谷里采集最后的样本,洪水下来时,他们离高地还有一百多米。另外两个人跑上去了,我父亲……他本来也能跑上去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清晰:
“但他回头了。因为装着样本的箱子被水冲倒了,箱子打开,那些他们花了十天采集的标本散落出来,漂在水面上。他回去捡,一个一个捡,装回箱子。然后第二波洪水来了,更急,更大。他被卷走,连人带箱子,卷进这个水潭里。”
山谷里除了水声,只剩她的声音。张导团队的人都屏住了呼吸,连那两个陆家的人都微微侧目。
“三天后,在下游二十公里的河滩上,找到了他的遗体。”林晚月继续说,声音里没有哭腔,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,“他还抱着那个标本箱,抱得很紧,打捞的人花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他的手。箱子里有三十七份标本,全部完好,只有最上面的一份被水浸湿了边角。”
她抬起手,指向水潭下游的方向:“遗体是在那边找到的。但灵魂,”她的手缓缓移回,指向水潭,“灵魂留在了这里。我母亲说的。”
说完这些,她沉默了。目光重新落回水潭,像要穿透那墨绿色的水面,看到十八年前那个抱着箱子下沉的身影。
张导喊了“停”。灯光熄灭,山谷恢复本来的光线——下午三点的阳光斜射进来,在河滩上投出长长的影子。
“很好,”张导走过来,语气里有职业性的赞赏,“情感很克制,但很有力量。林小姐,我们再补几个镜头——您蹲下来,手触摸水面;您站起身,看向山谷远方;您……可以流泪,如果情绪到了的话。”
林晚月摇头:“我不流泪。”
张导愣了一下:“为什么?这是情感爆发点,观众需要这个。”
“因为眼泪流够了。”林晚月说,“我母亲流了二十年,我流了十八年。眼泪解决不了问题,行动才能。我父亲用生命守护那些标本,不是为了让我们在镜头前流泪,是为了让我们记住——有些东西,值得用生命去守护。”
这话说得太直接,张导的表情僵了僵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:“那……我们再拍一个您沿着河滩走动的镜头,自然一点,像是在回忆,在寻找。”
林晚月没有反对。她走下巨石,踩着乱石,沿着水潭边缘慢慢走。摄像机在后面跟着,沙沙的脚步声和石头的摩擦声被录进去。
河滩上的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光滑,有些地方长着青苔,踩上去很滑。林晚月走得很小心,眼睛看着脚下,但余光在观察周围的环境。
邮件里说,抵达云南后按附图指示行动。附图标注的坐标点,是“父亲最后采集点向南三百米,有棵被雷劈过的老榕树”。父亲最后采集点——应该就是这块巨石附近。向南三百米……
她抬起头,看向南边的山壁。陡峭,长满了灌木和藤蔓,看不出有路。但仔细看,在灌木丛中,似乎有一条极窄的、被踩出的小径,隐约向上延伸。
“林小姐,看这边。”张导在喊,“给个侧脸,眼神带点思索。”
林晚月转头,看向镜头。眼神确实在思索——但思索的不是父亲,是如何脱身,如何找到那棵老榕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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