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时,什刹海水面泛起一层灰白色的雾,雾贴着水面缓慢流动,像某种半透明的活物,在古老的石桥桥洞间钻进钻出。陆家别院的青砖墙在晨雾中显得更加沉郁,墙头枯草挂着细密的水珠,每隔几秒就有一颗坠落,在青石板路上砸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。
林晚月醒来时,喉咙干得发痛。昨晚那场交锋消耗的不只是心力,还有身体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——一种她花了三十九年建立起来的、对“公正”和“尊重”的基本信任。当她坐在那个厅堂里,面对那些审视的目光,听着那些包裹在“规矩”之下的轻蔑时,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:在某些人眼中,她永远是一个需要被评估、被审查、被“允许”进入某个圈子的外人。
无论她建了多少博物馆,帮了多少人,改变了多少事。
陆北辰已经起来了,正站在窗前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——是今天一早送进来的《北京日报》。晨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,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刻。
“醒了?”他没有回头,声音低沉,“今天的报纸,第三版。”
林晚月走过去。第三版是社会新闻版,右下角有一篇不起眼的报道,标题是:“民营企业家投身文化传承,辣味博物馆即将落成”。篇幅不大,五百字左右,配了一张博物馆外观的效果图。文章内容很正面,提到她父亲是英烈,提到她从摆摊到建博物馆的历程,提到透明厨房项目的社会意义。
但在文章末尾,有一句话:“据悉,该企业家近期因筹备婚礼暂居北京,其未婚夫系京城某家族后人。传统与现代的结合,引发业界关注。”
这句话看似平常,但林晚月读出了别的意味——有人在放风。在向外界传递一个信息:林晚月在北京,和某个家族有关联。这个信息,对那些关注她、关注博物馆的人来说,是一种暗示;对那些想要做文章的人来说,是一种素材。
“谁放的?”林晚月轻声问。
“不确定。”陆北辰放下报纸,“但时间点很巧。我们到北京的第三天,消息就出来了。而且特意提到了‘家族’——不是陆家,是‘某家族’,既留有余地,又点明了关系。”
他转身看着她:“晚月,这场博弈的棋盘,比我们想象的大。陆文渊要的不只是一场符合预期的婚礼,还要通过这场婚礼,把他和陆家重新推回公众视野。而你——英烈之后,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,符合‘新时代女性’形象——是他最好的招牌。”
林晚月的手指抚过报纸上那张效果图。博物馆在图中显得很宏伟,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,像一块巨大的水晶。那是她的心血,她的梦想,她的根。而现在,有人试图把这块水晶,镶嵌到另一座王冠上。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她问。
陆北辰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书桌前,翻开素描本——上面是林晚月昨天画的那些设计草图,茉莉花,辣椒,河流,几何图形。他看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继续设计。但不止是设计婚服。”
他的手指点在那张凤冠的草图上:“我们要设计一套方案——一套既能保全我们的尊严,又能应对他们所有要求的方案。不是对抗,是解构。”
“解构?”
“对。”陆北辰的眼神很锐利,“他们用‘传统’‘规矩’‘家族’这些大词来压我们,那我们就拆解这些大词,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。传统——什么是传统?是几百年前的衣服样式,还是祖辈传承的精神?规矩——是为谁服务的规矩?是让生活更好的秩序,还是维护某些人特权的工具?家族——是血脉的捆绑,还是价值观的认同?”
他顿了顿:“我们要和他们讨论这些,深入地讨论。不是在情绪上对抗,是在道理上辨析。而且,我们要把这场讨论,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——放在你的博物馆、你的基金会、你做过的所有事情这个背景下。”
林晚月明白了。这不是一场关于婚礼形式的争论,是一场关于价值观的对话。而在这场对话中,她并非没有筹码——她过去三十九年所做的一切,就是她最好的论据。
上午九点,敲门声准时响起。这次是吴妈,端着早餐,依然是标准化的笑容:“林小姐,陆组长,请用早餐。三老爷说,上午十点请两位到正厅,商量婚礼的宾客名单。”
宾客名单。又是一个关键环节——谁来,谁不来,坐哪里,怎么安排,处处都是权力和关系的体现。
两人安静地吃完早餐。九点半,林晚月打开电脑,登录那个资料库系统。她没抱太大希望,但还是检查了一下邮箱——那个临时邮箱没有新邮件。昨天发出的求救信号,依然石沉大海。
九点五十分,他们走出西厢房。院子里,晨雾已经散去,阳光很好,但没什么温度。那个中年看守换成了一个年轻些的,正拿着水管冲洗青石板路,水流哗哗作响,在阳光下泛起细碎的彩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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