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 年 4 月初,北平的春天来得慢,厂区外的白杨树才刚冒芽,嫩绿色的芽苞挂在枝桠上,风一吹,还卷着沙土,呛得人直咳嗽。
轧钢厂的大铁门上,新挂了块木牌子,上面用红漆写着 “北平军管会接管轧钢厂”,字写得工整,只是底下旧的 “娄记轧钢” 四个字还没刮干净,红漆盖不住深褐色的木纹,看着有点新旧交替的意思。
厂子停了大半年,车间里的机器上落满了灰,墙角结着蜘蛛网,厂区里的铁轨也生了锈,用脚一踢,能掉下细碎的锈渣。
前两天军管会派了干部来,在厂里贴了通知,说要 “全力复工生产,成立工人代表会”,让工人们自己商量着管厂子。
这话传开,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:年纪大的工人大多高兴,说总算有盼头,以后干活能自己做主;也有年轻点的心里发毛,怕这事儿又是一阵风,过不了多久就变卦,白高兴一场。
余念新这天跟着军管会的干部进了厂,手里拿着笔记本,准备记录工人代表会的筹备情况。
带队的干部姓李,三十来岁,穿一身灰布干部服,说话语气温和,没什么官架子,但态度很坚定:“今天先选临时工人代表会,以后厂里的生产计划、工资核算、福利保障,都要靠代表会跟厂方商量着定。
军管会只负责政策指导和监督,不插手厂里的具体事务,厂子得工人自己管。”
会议设在厂食堂,就是以前何大清管的伙房。旧炊具堆在墙角,铁锅、铁勺摆了一地,有个大锅盖还印着 “娄记” 两个字,是以前娄老板私人开厂时的标记。
何大清没去会场,留在后厨烧开水,铝壶坐在煤炉上,“滋滋” 地冒热气。他耳朵尖,听见外头会场的动静,时不时掀开后厨的布帘,探头往外瞧一眼,想知道选举的情况。
工人们陆陆续续到齐,大概有四十多人,大多穿着打了补丁的棉工装,有的还带着干活时用的手套。
易中海坐在前排的长凳上,神情认真,袖口卷得整整齐齐,露出结实的胳膊 —— 他是厂里的老钳工,手艺好,平时说话有分量,工人们都愿意听他的。
刘海中没坐,靠在食堂的门边,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的烟头,不时跟旁边的锻工小声嘀咕,脸上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。
李干部站在食堂中央的高台上,清了清嗓子开场:“过去厂子是私人的,工人听老板的,老板说啥是啥。
现在北平解放了,厂子虽然还由娄老板负责日常运营,但本质上是为人民服务的,怎么管、怎么干,得靠大家商量着来。今天推举临时工人代表,一共选五个人,代表全厂工人说话,以后厂里的大事,都要经过代表会同意才能定。”
话音刚落,底下就响起一阵窃窃私语。有个头发花白的老钳工站起来,嗓门有点哑:“李同志,我问个事,娄老板以后还算不算老板?
要是他还说了算,那选代表不还是白选?”
李干部笑了笑,语气很明确:“娄老板可以继续留任厂长,负责厂子的生产管理,但必须接受工人代表会的监督。要是他愿意,也能参加选举,只要工人认可,一样能当代表。但有一条,以后厂里的事,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,得听大家的意见。”
余念新在旁边低头记录,眼角余光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娄老板。他六十多岁,穿一件绸缎面的棉袄,头发梳得整齐,只是脸色发灰,没什么精神。
解放前他在北平商界也算有头有脸,轧钢厂是他的私产,说一不二,如今一夜之间成了 “被监督对象”,心里肯定不舒坦,却也没敢说什么,只是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。
选代表这事,看着简单,真讨论起来却不顺利。易中海第一个站起来发言,声音洪亮:“我看选代表,首先得选能说公道话的。谁技术好、平时肯帮工友、在工人里口碑好,就该选谁。代表是替大家办事的,不能光想着自己。”
他刚说完,刘海中就从门边走过来,皱着眉反驳:“老易,你这话不全对。光口碑好有啥用?还得看是不是识字、会不会写。以后代表要记录意见、跟军管会对接,要是连字都不认,光会抡锤子,咋跟人沟通?到时候说不清楚,还不是白搭?”
他这话有点针对性 —— 易中海没读过多少书,只会写自己的名字,平时记东西都靠脑子。几个年轻工人听了,忍不住哄笑起来。易中海脸色一沉,攥了攥拳头,却没还嘴 —— 他知道刘海中说的是实情,只是心里有点不服气。
余念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段争论,心里清楚:这种争论不是坏事。过去在旧厂子,工人连跟老板说话都得小心翼翼,哪敢当众争辩?如今能敞开了说想法、提意见,本身就是一种进步,说明工人们真把自己当厂子的主人了。
选举断断续续拖了一个上午,先是提名候选人,再是大家投票,最后统计票数。结果出来,易中海因为口碑好,得票最多,选上了代表会主席。
刘海中虽然说话直,但懂点文化,又会跟人打交道,也选上了代表,负责跟军管会对接;何大清因为管伙房,跟工人们都熟,还会盘算生活琐事,被选为生活组代表,负责食堂、福利这些事。
另外两个代表,一个是年轻的机修工,懂技术,一个是女工代表,负责女工的诉求。娄老板没选上代表,只在厂务委员会里挂了个 “技术顾问” 的头衔,没什么实权。
散会后,厂区里的人三三两两往外走,有的还在讨论选举的事。刘海中走在前头,跟几个年轻工人搭话,嘴里却小声嘀咕:“还说监督老板,这以后啥都要商量,一点效率都没有,明儿谁还敢开买卖?我看这日子未必比以前好。”
易中海跟在后面,听见了也没理他,只跟旁边的老钳工说:“这是新规矩,刚开始肯定不习惯,但只要规矩定稳了,以后咱工人就不会再受欺负,不吃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