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顾虑也没消。靠北边的老工人王长贵咳了两声,他脸上有道疤,是日军轰炸安庆时留下的:“余委员,我大字不识一个,图纸上的字都认不全,难道就只能一辈子当初级工?”
这话问出了不少老工人的心声,棚里又静下来,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余念新。他放下小本子,走到王长贵身边,拿起他的手——那只手上全是老茧,指关节因为常年搬重物有些变形。
“王师傅,您在码头卸过美国的化工设备吧?”余念新问。王长贵点头:“‘m7’案那批货,我跟着卸过,知道哪个箱子沉,哪个要轻放。”
“这就是本事。”余念新提高声音,“分级里有‘实操替代’的规矩,不认字没关系,要是能凭手感判断出管道接口的松紧,或者听声音就知道阀门有没有堵,照样能评中级工。技术组会专门编图册,把零件画成大样子,标上简单的符号,扫盲班也会开夜课,想学随时来。”
老顾头这时候又开口了,语气比刚才软了不少:“那要是有人混日子呢?评上中级工就不干活了,怎么办?”
“每季度复评一次。”余念新用手指着方案上的某一行字说道,并强调道,“工作表现不佳者将被降级处理;而工作出色之人则会获得晋升机会。
例如,如果一名高级工人连续两个季度的复评成绩都未能达到标准要求,那么他将会被贬级成为中级工人,同时该职位空缺出来的名额将会留给那些符合条件的员工填补。我们工厂里不会供养无所事事之徒,但也绝对不会埋没任何有才能之士!”
听到这里,陈国富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,猛地将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卷狠狠地跺灭在地面上,问道:“余委员啊,请您如实告诉我吧——像我这种情况,之前从未接触过反应釜设备,如果我下定决心努力学习相关知识和技能,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顺利通过考核并评定为中级工人呢?”
“最快三个月。”余念新说得肯定,“您有十多年的动手经验,只要把图纸上的规矩吃透,再跟着技术组练几次实操,没问题。小柱子他们年轻,学得快,但得沉下心练手艺,不能急。”
小柱子立刻挺直腰板:“我们不怕练!就怕没机会!”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工人也跟着喊:“对!只要规矩明明白白,我们肯定好好干!”
棚里的气氛彻底变了,刚才的争论变成了七嘴八舌的提问。王长贵拉着老顾头问扫盲班的时间,刘二柱凑到讲台前,指着方案上“宿舍分配”的条款问细节,陈国富则拉着技术组的人,打听中级工要考的实操项目。
余念新没嫌乱,挨个解答,额头上渗了汗也顾不上擦。老彭拎着个水壶进来,给大家倒水解渴,凑到余念新身边低声说:“军管会刚来电,说安庆专署支持咱们搞分级,要是试点成功,还要在整个皖北推广。”
这话被旁边的陈国富听见了,他嗓门一亮:“还要推广?那咱们安庆的工人,以后就是全皖北的样板了!”
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,掌声从棚角传到棚中央,油布都被震得晃了晃。余念新看着眼前的场景,突然想起刚到安庆时,码头工人说的“能有口安稳饭就好”——现在这些工人眼里的光,已经不止是“安稳饭”,还有了“奔头”。
“大家安静一下。”他抬手压了压掌声,“明天的考核,就是给每个人定起点。初级工的题,都是昨天讲过的安全常识和设备基础;想冲中级工的,加试管道接口的密封操作。考不过的没关系,技术组会开小灶补,什么时候练会什么时候再考。”
“要是有人故意捣乱呢?”刘二柱问,他以前在建筑队见过混日子的,“比如明明会却故意考砸,等着开小灶?”
老彭接过话头,拍了拍腰上的枪套:“军管会的规矩摆在这里,故意捣乱的,直接调出技工组,去干杂活。现在全安庆都盯着咱们这个厂,谁也别想拖后腿。”
这话一出,棚里彻底没了杂音。余念新把方案的草稿纸一张张分下去,每张纸上都留着空白处,让大家写意见。陈国富拿着纸,凑到小柱子身边,让徒弟念上面的条款,自己则用烟锅头在空白处画圈——那是他觉得要再问清楚的地方。
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,技术棚里的人还没散。王长贵拉着扫盲班的老师问认字的窍门,刘二柱和几个年轻人围着老顾头,请教管道安装的技巧,陈国富则拿着方案找到余念新,指着“师徒结对加分”的条款问:“要是我带的徒弟评上中级工,我能加分不?”
“不仅加分,还发荣誉证书,而且还是由军管会领导亲自颁发呢!”余念新脸上露出欣喜之色,连连点头,表示对这个奖励措施非常满意和赞赏。
他接着说道:“咱们厂里需要的可不是一两个能力出众的人就能解决问题哦,而是要有一大群真正能够担当重任、发挥关键作用的技术工人呀!只有这样,我们才能更好地完成生产任务,提高产品质量嘛。”
听到这里,陈国富也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,连眼角原本紧紧皱着的纹路此刻都因为高兴而变得舒展柔和许多。
只见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,一边兴奋地搓着手掌,嘴里念叨道:“好嘞,那我今天晚上就赶紧带着小柱子一块儿去到堆场上,让他再好好摸一摸那个反应釜上面的阀门吧。
一定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才行,免得明天考试的时候掉链子出丑丢人啦!”眼看着其他工人们纷纷离去之后,房间里只剩下老彭和余念新两个人。
这时,老彭走上前去,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放在桌子正中央位置的那份意见稿,并竖起大拇指夸赞道:“哈哈,你这次想出的这个主意可真是高明极了啊!直接将这些规则制度全都摆在大家面前,清清楚楚、一目了然,可比那些只知道空口说白话、整天讲些空洞无物大道理要强得多咯!”
“不是我高,是他们想好好过日子。”余念新收拾着草稿纸,纸上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,有问宿舍的,有问培训时间的,还有人画了个简单的扳手,旁边写着“高级工能不能用新工具”。“1949年了,不再是以前那种‘干一天活拿一天钱’的日子,他们要的是盼头,这制度就是给他们的盼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