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庆的凌晨总裹着化不开的江雾。四点半的码头,临时仓库外的路灯早被雾气浸得昏黄,刚换班的两名警备区战士,枪托抵着肩,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,每隔几分钟就跺跺冻麻的脚。
仓库木门被江风推得“吱呀”响,门楣上挂的马灯左右摇晃,在地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。
余念新是三点多从市政府过来的,身上还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——这是他从野战军转业时带的唯一念想,袖口磨破了边,却挡得住江风。
他站在仓库门口,往里望了一眼:几名洋行工程师靠着装满零件的木箱睡熟了,草席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鼾声混着机器油味飘出来,倒比外头暖和几分。
“余同志,真要现在喊人?”赵海生跟在后面,揉着熬红的眼睛,他昨晚守到后半夜才合眼,“这时候人迷迷糊糊的,问不出啥。”
“就现在。”余念新声音不高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劲,“昨晚截住的纸条是凌晨五点送的,他肯定没睡踏实。”他朝仓库里抬了抬下巴,“把那个金发助理喊起来,约翰的副手,叫斯文的那个。”
警备区的小魏应声进去,没敢开灯,借着马灯的光,在角落找到缩成一团的斯文。年轻人睡得正沉,被摇醒时猛地弹起来,看清门口的余念新,下意识往木箱后头缩了缩,手悄悄摸向身边的背包。
“站过来。”余念新开口。
斯文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,头发乱蓬蓬的,衬衫领口沾着油渍,眼神躲闪:“余先生,这么早……有什么事?”
“昨晚十点到十二点,你在哪?”余念新没绕弯子,直盯着他的眼睛。
“我在长江旅社啊。”斯文咽了口唾沫,声音发飘,“跟约翰先生他们一起整理图纸,后来就睡了,没出去过。”
余念新没接话,只是朝赵海生抬了抬下巴。赵海生立刻上前:“把你的背包拿过来。”
斯文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双手死死攥住背包带,指节都泛了青。他这一动,旁边两名战士立刻上前一步,步枪的保险栓“咔嗒”一声响,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。
“松手。”余念新的语气依旧平稳,却让斯文浑身一僵。他知道再抗拒也没用,手指抖了半天,终于松开了手。
背包被放在旁边的空木箱上,江风从门缝钻进来,吹得马灯晃了晃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这只帆布背包上。余念新没亲自动手——他清楚,这种时候让赵海生出面,既给了洋行台阶,也避免落人口实。
赵海生拉开拉链,先翻出一件折叠雨衣,布料还是干的;接着是两件备用衬衫,叠得整整齐齐;然后是一个铜管图纸筒,里面装着之前交接过的设备装配图。他的手往下探,突然顿住,指尖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“余哥,有东西。”
赵海生把那东西掏出来时,仓库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。那是个巴掌大的金属盒,银灰色,表面贴着祥泰洋行的红色封条,封条边缘有明显的撕裂痕迹,又被人用胶水勉强粘过。
“这是我的!是公司的文件盒!”约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从草席上爬起来,慌慌张张地跑过来,想把盒子抢过去,“里面都是普通的零件参数,没什么好看的!”
“是不是普通参数,打开看看就知道。”余念新侧身拦住他,语气不容置疑。
赵海生按住金属盒上的卡扣,“啪”地一声打开。里面没有文件,只有几张叠得整齐的图纸——两张透明的描图纸,还有三张蓝色的工程图。他小心翼翼地展开,马灯光线正好打在图纸上,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,瞬间让旁边的陈工程师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这是……化肥反应釜的喷射口结构图?”陈工程师凑过来,推了推眼镜,“这可是核心部件!洋行给我们的图纸里,根本没有这么详细的结构标注!”
余念新虽然不懂工程,但他记得很清楚,签合同的时候,约翰特意强调过,反应釜的核心结构属于“洋行商业机密”,只提供装配图,不提供内部构造图。现在这几张图纸,显然就是约翰口中的“机密”。
“约翰先生,”余念新拿起一张描图纸,对着光看了看,纸面上还有淡淡的铅笔修改痕迹,“你们洋行的‘商业机密’,怎么会出现在斯文先生的背包里?还是在被撬过锁的仓库里?”
约翰的脸涨得通红,又急又恼:“这不是偷的!是……是我们内部核对参数用的,斯文他不懂规矩,私自拿出来了!”
“核对参数需要半夜带着图纸离开旅社?”余念新放下图纸,目光转向瘫在地上的斯文,“昨晚十点,我们的岗哨在旅社后门看到你,背着这个背包,正要跟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碰面,怎么解释?”
斯文的脸白得像纸,浑身发抖,嘴里反复念叨:“我没有……我只是想把图纸送回船上……工程师们要对参数,我怕图纸被雾打湿,才装在金属盒里……”
他的解释颠三倒四,自己都圆不下去,说着说着,眼泪都快下来了,“真的没人找我,我没跟任何人接触……”
“没人接触?”余念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,放在金属盒上,“这张纸条,是你凌晨五点让旅社服务员转交的,上面写着‘设备安保加强,图纸未得手,请求指示’,怎么说?”
这一下,斯文彻底没了声音,头垂得低低的,肩膀不停颤抖。仓库里静得可怕,只有江风拍打着木门的声响,还有几名工程师紧张的呼吸声。
约翰知道瞒不住了,他猛地踹了斯文一脚,气得用英语骂了几句,然后转向余念新,语气软了下来:“余先生,我承认,是我们的人违反了规定。但我可以保证,这些图纸绝对没有流出去,斯文他只是一时糊涂,想把图纸备份一份带回上海。”
“备份?”余念新冷笑一声,“备份需要撕毁洋行的封条?需要半夜偷偷摸摸跟人接头?约翰先生,你也是生意人,该知道这批设备对安庆意味着什么。
现在全国都在恢复生产,华东地区就我们先拿到了反应釜,有人想搞破坏,有人想偷技术,这都能理解。但你要明白,安庆的底线是什么,谁想破坏安庆的发展,谁就是整个安庆的敌人,乃至是全国人民的敌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