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中旬的夜里的江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意。余念新从机械厂的工地回来时,已是晚上十点多,胶鞋底沾着半干的灰浆,走起路来带着沉实的声响。
他推开市政府临时办公室的门,风顺着半开的窗缝灌进来,桌上的设备安装图纸被吹得“哗啦啦”翻卷,边角都磨得起了毛。
屋里只点着一盏马灯,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,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,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余念新伸手去关窗,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木框,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像鼓点似的砸在石板路上。
“余委员!出事了!”
警备区的通讯员小魏冲进门,军帽都跑歪了,攥在手里揉得皱巴巴的,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尘,在灯光下泛着油光。他是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,说话还带着战场上的急促:“码头仓库那边,有情况!岗哨听见动静了!”
余念新的手顿在窗沿,没多问,抓起椅背上的旧军帽往头上一扣:“详细说,怎么回事?”
“负责夜班巡逻的岗兵老周,刚到仓库侧门就听见里面有撬锁的声音。他喊了声‘谁’,里面的人没应声,直接往江边跑了。
老周追了一段没追上,回来一看,仓库的铁锁被撬得变形了,门板上还有两道印子。”小魏咽了口唾沫,“我们清点了一下岗哨,确认不是自己人,地上还留着鞋印,起码有三个人。”
“设备没少吧?”余念新一边往外走,一边问。
“暂时没发现!仓库门没撬开,我们赶到时里面的设备都好好的。”
两人往码头跑的路上,余念新的脑子飞快地转着。
这批设备是安庆工业的根基——火力发电机组能带动整个机械厂的生产,化肥反应釜是粮食增产的关键,就连那些精密的车床,都是眼下华东地区稀缺的宝贝。偷螺丝、偷零件都不够格,敢动这批货的,绝不是普通的毛贼。
要么是上海那些没拿到订单的洋行,想搞破坏断安庆的路;要么是国民党留下的潜伏分子,不想让新政府的工业搞起来;甚至可能是某些眼红的商户,想趁机捞一笔狠的。但不管是谁,都踩了安庆的底线。
码头方向已经亮起一片灯火,警备区的一个班全派了过来,荷枪实弹地把临时仓库围了三层。岗兵们贴着墙根站着,枪托抵在肩上,眼神警惕地扫着周围的黑暗——江风卷着芦苇荡的声音,在夜里听着格外清楚,稍有动静就会引起一阵骚动。
“余委员!”负责带队的警备区连长王铁牛迎上来,他脸上还有一道打仗时留下的疤,此刻绷得紧紧的,“仓库四周都查过了,除了侧门的锁,其他地方没被动过。地上的鞋印我们做了标记,您过去看看。”
余念新走到仓库侧门,蹲下身来。铁锁是新换的大号挂锁,锁芯已经被撬得凹进去一块,旁边的木门板上,两道深痕是用撬棍硬生生别出来的。他伸手摸了摸锁上的痕迹,还带着点金属摩擦后的温度。
“痕迹很新,最多一个小时。”他指着地上的鞋印,“你看这几种——这种是胶底鞋,是我们工人穿的,但这串不是,是皮底的,纹路很细,不是咱们警备区的军鞋,也不是码头工人的劳保鞋。”
正说着,赵海生骑着自行车赶来了,车后座还绑着他的工具包,显然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。“余哥,怎么回事?我刚躺下就听见外面吹紧急集合号了。”
“有人想动我们的设备。”余念新站起身,往江边望了望——夜色里的长江像一条黑带子,远处偶尔有渔船的灯火闪过,根本分不清刚才逃跑的人躲到了哪里,“你觉得谁最清楚这批设备的价值,还知道今晚仓库的巡逻时间?”
赵海生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:“约翰他们?”说完又摇了摇头,“不对啊,约翰昨天还跟我商量设备安装的事,他要是想搞鬼,没必要亲自冒险吧?”
“不一定是他本人。”余念新冷笑一声,“上海的洋行没一个是省油的灯。他们表面跟我们合作,背地里说不定早就想把设备的图纸、零件弄回去再卖一次。这批荷兰产的化肥反应釜,在欧洲现在都算先进的,他们能甘心只赚我们的设备钱?”
王铁牛插了句嘴:“那我们现在就去把约翰他们控制起来?”
“不行。”余念新摆手,“没有证据,贸然动手会落人口实。而且设备还没安装好,离不开他们的工程师。现在动他们,等于自断手脚。”他顿了顿,“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防守做扎实,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准备。”
他转头对王铁牛说:“从现在起,仓库周围加派双倍岗哨,两个小时一换班,换班时必须当面交接,不能留任何空档。另外,在仓库四周的芦苇荡里藏几个暗哨,别露面,就盯着来往的人。”
“明白!”王铁牛立刻转身去安排。
赵海生凑过来:“那约翰那边要不要提醒一下?万一真是他的人干的,咱们也好敲敲他。”
“不用。”余念新往市政府的方向走,“他要是真不知情,明天自然会来问;他要是知情,我们不找他,他自己心里反而发毛。现在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,没必要先开口。”
两人刚走到码头入口,就看见小魏领着两个便衣过来了。这是地委特意留下的侦察员,以前在野战军里搞情报工作,经验丰富。“余委员,这是老吴和老郑,他们刚从城南过来,说有情况汇报。”
“余委员。”老吴敬了个军礼,“我们今晚盯着长江旅社——就是约翰他们住的地方,刚才看见约翰的助理,那个金发的年轻人,背着公文包想出门,被我们拦回去了。”
“公文包?”余念新眼睛一眯,“他包里装的什么?”
“没看清,但他走得很慌张,我们问他去哪,他说去散步,可手里还拿着钢笔和笔记本,不像是散步的样子。”老郑补充道,“我们没敢惊动他,只是跟旅社老板打了招呼,让他盯着点,有动静立刻报信。”
余念新点了点头:“做得好。你们继续盯着,别打草惊蛇。他要是再敢出门,就‘请’他到警备区喝杯茶,问问清楚。”
等便衣离开,赵海生才低声说:“余哥,看来真跟洋行脱不了干系。这金发助理我见过,整天跟在工程师后面,我们拆设备包装的时候,他总在旁边拍照,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。”
“不止是拍照那么简单。”余念新说,“化肥反应釜的图纸,我们只给工程师看过,没让他们带走。他这时候出门,十有**是想把偷到的图纸送出去。”
回到市政府时,已经是凌晨一点多。张伟群市长、市府秘书和技术处的陈工程师都在会议室等着,桌上摆着一杯冷掉的茶水,烟灰缸里堆着不少烟蒂。看见余念新进来,几个人立刻站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