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 年 11 月,昌黎的冬天来得早。刚过立冬,夜里的海风就跟刀子似的,顺着窗户缝往屋里灌,桌上的稿纸被吹得卷成一团。
余念新守在简易印刷机旁,用两块砖头压着纸角,防止纸张跑偏。这台机器是他们半个月前从旧伪政府办公楼里拆出来的脚踏复印机,铁皮外壳上还留着模糊的日文,擦了好几遍都没擦掉,如今成了昌黎第一台 “报机”。
镇文化干事老王蹲在机器另一边,两人轮流踩着踏板。脚一松,机器 “咔嗒” 响一声,油墨味就更浓了,混着海风的咸腥味,弥漫在小屋里。老王今年四十多岁,以前在镇上的私塾教过书,字写得好,现在负责帮余念新校对稿子。
“再有十来张,这一期就够一百份了。” 老王停下脚,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墨,语气里带着点自豪,“活了这么大,还真没想到咱昌黎也能自己出‘报纸’,以前看个消息,都得等外面的货郎捎来旧报纸。”
余念新笑了笑,把刚印好的一张拿起来,对着灯光看了看油墨是否均匀:“算不上正经报纸,就是墙报的升级版,印出来贴在镇口和学校,让老乡们知道点新鲜事。”
“咋不算?老百姓爱看就行!” 老王急着反驳,“昨儿个东头的渔民老陈,拿着上一期的稿子,非得在海边念给他闺女听,说上面写了互助组的事,跟他们打鱼有关。”
余念新想起昨天路过海边时,确实看见老陈拿着张纸,身边围着几个渔民,凑在一起看得认真。他没再多说,只是重新踩上踏板,机器又 “咔嗒咔嗒” 转起来,像是在为这新出的 “报纸” 伴奏。
他们印的这份 “报纸” 叫《昌黎之声》,每期三张纸,用油墨印在粗糙的草纸上,虽然简陋,内容却很实在。
头一版是战况消息,大多是从纵队政治部捎来的新华社电讯,比如 “东北解放军挥师入关,向平津方向进军”“冀东地区收复多座县城”,这些消息能让老乡们知道前线的胜利,心里更踏实。
第二版是地方动态,全是昌黎本地的事:“城南妇女互助组成立,二十名妇女加入,负责缝补军衣、照顾伤员”“原日伪小学正式复课,首批招收五十名学生,课本由后方送来”“镇西修路志愿队动员,老乡们自带工具,三天修通两里地”。
这些稿子大多是余念新和老王一起采写的,有的是老乡主动来报的信,有的是他们走街串巷看到的,余念新修改时,尽量写得直白,不用生僻字,确保老乡们都能看懂。他的字还带着点稚气,却写得工整,语气也稳,读起来让人觉得可信。
下午,天放晴了,风也小了点。余念新和老王把印好的一百份《昌黎之声》搬到镇口,用面糊贴在墙上。刚贴好,就有老乡围了上来,有的识字的就大声念,不识字的就凑在旁边听,很快就围成了一圈。
卖豆腐的张老头提着豆腐挑子路过,也挤了进来,凑到跟前慢慢念,一边念一边摇头感叹:“以前打仗,咱躲都躲不及,现在倒好,打仗还能打出报纸来,上面全是咱自己的事,真是新鲜。”
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头,拉着张老头的衣角问:“爷爷,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呀?我也想认字,以后自己看。”
张老头指着余念新的方向,笑着说:“是解放军的小余同志写的,等你去学校上学,也能认字,到时候就能自己看这些字了。”
余念新站在人群外,没上前,只是看着他们。他没记下人群有多热闹,也没记大家说了多少赞美的话,只记下了张老头的神情 —— 那不是激动,而是一种安稳,像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知道日子有了盼头。
他掏出速写本,在上面写下:“11 月 12 日,镇口贴《昌黎之声》,张老头念报,女童问识字,众人安。”
夜里,风又大了起来,窗户被吹得 “哗哗” 响,像是要被掀翻。余念新回到宿舍,桌上放着下一期的稿纸,题目是 “冬天的渔村”—— 这是他下午跟老王去海边采写的,打算写一写渔民互助组冬天打鱼的事。
镇口的灯早就灭了,只有远处的渔火一闪一闪,在漆黑的海面上格外显眼。那是渔民互助组的船,为了能多打些鱼,他们有时候会连夜出海,渔火就像海上的星星,指引着方向。
余念新站在堤岸上,听着海浪声,心里忽然觉得,这声音比以前听着更踏实了 —— 因为现在的渔民,是为自己打鱼,为自己的日子奋斗。
第二天一早,余念新刚吃完早饭,就被镇政府的通讯员喊了过去。原来县里新来的宣传科韩科长,今天一早到昌黎视察工作,特意要见一见办《昌黎之声》的人。
韩科长三十多岁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,说话很温和,没有一点官架子。
他坐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,手里拿着两期《昌黎之声》,翻得很仔细。看完后,他抬头看向余念新,笑着问:“这上面的诗是你写的吧?‘海边的风不再冷’,写得很有生活气。”
“是我写的,就是随便写写,记录点老乡们的日子。” 余念新有点拘谨,双手放在身侧。
“写得好是好,但还有改进的地方。”
韩科长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严肃了些,“以后多写点群众的生产生活,比如互助组怎么打鱼、妇女怎么缝补、学生怎么上课,这些具体的事比抒情诗更有用。老乡们看报纸,是想知道别人在干啥,自己能学啥,不是来看风花雪月的。”
“我明白您的意思了,以后会多写实在事,少写抒情的内容。” 余念新赶紧点头,把韩科长的话记在心里 —— 他以前在宣传队,写的东西多偏向鼓舞士气,现在到了地方,确实得转变思路,贴近老乡的需求。
韩科长见他听进去了,语气又缓了下来:“听说你是在延安保育院长大的?”
“是,从记事起就在延安,后来跟着宣传队出来了。”
“那你更该明白,咱们打下来的地盘,不是靠枪杆子守一辈子,还得靠笔杆子和锄头一起守。笔杆子写好政策、记好故事,让老乡们知道跟着咱们走有好日子;锄头种好地、打好鱼,让大家有饭吃。只有这样,咱们的根才能扎得稳。”
余念新心里一震,韩科长的话比孙队长说得更透彻。他重重地点头:“您放心,我以后一定好好写,写老乡们看得懂、用得上的东西。”
午后,镇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。这喇叭是上周刚装的,挂在镇口的老槐树上,以前是伪政府用来喊话的,现在成了昌黎的 “广播站”。今天播的是《昌黎之声》里的一篇稿子,标题是《渔民互助组满载归港》,由老王念稿,声音虽然有些嘶哑,却句句清楚:
“这里是昌黎广播站,今日要闻:镇东渔民互助组昨日出海,在渤海湾捕获两百多斤鱼,今早满载归港。
互助组副队长刘大海说:‘以前替日本人打鱼,辛苦一天,大半的鱼都得交上去,自己只能喝稀粥;如今是给咱自己打鱼,打多少归自己,还能跟供销社换粮食和布,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!’”
街上的老乡们都停下脚步,抬头听着喇叭里的声音。抱着孩子的妇女笑了,跟身边的人说:“刘大海他们真能干,这下冬天的鱼有着落了。”
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,用烟袋锅子敲了敲膝盖,嘴角也露出了笑,小声嘀咕:“还是现在好,自己的日子自己说了算。”
余念新站在学校的窗口,看着街上的场景,心里忽然觉得,这广播里的声音,比枪炮声还有力 —— 枪炮能打跑敌人,而这些实在的故事,能让老乡们的心定下来,能让他们真正觉得,这解放后的日子,是自己的日子。
傍晚时分,海边的雾又起了,灰蒙蒙的,把海面和天连在了一起。余念新和老王沿着堤岸走,打算去互助组看看,采写下一期的稿子。风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,老王叼着半支烟,烟卷被风吹得忽明忽暗。
“小余,你这年纪,搁在太平年月,本该在学堂里念书,不用跟着我们遭这份罪。” 老王忽然开口,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。
余念新裹紧了身上的单衣,笑着说:“我是保育院出身,没怎么正经念过书,早早就跟着队伍干活了,不觉得遭罪。能在昌黎办《昌黎之声》,让老乡们知道点事,挺有意义的。”
老王叹了口气,把烟蒂扔在地上,用脚踩灭:“你这孩子懂事。我们这些老骨头,没多少力气了,以后昌黎的事,还得靠你们这帮年轻的 —— 能写、能讲,把现在的好日子记下来,别让人忘了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,别让人忘了那些在前线打仗的战士。”
余念新 “嗯” 了一声,没再多说,只是加快了脚步,朝着远处的渔火走去。
他们走到堤头时,海浪正拍打着石堤,白色的泡沫一层层推上来,又退下去。远处的渔火越来越亮,一盏盏,像是一颗颗稳住的心,在雾里闪着光。
刘大海他们正忙着把鱼从船上卸下来,供销社的人也来了,正在跟他们算账,偶尔传来几声笑声,在夜里的海边格外清晰。
夜深时,镇公所的小屋还亮着灯。余念新和老王又开始印下一期的《昌黎之声》,这次加了 “冬防知识” 板块,教老乡们怎么防寒、怎么储存粮食。印刷机 “咔嗒咔嗒” 转动着,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响。
老王打了个呵欠,眼睛有点红:“这一期印完,得赶紧寄一份去县里,给韩科长看看,让他知道咱们听进去他的话了,多写了生产的事。”
“寄,明天一早就让通讯员捎去。” 余念新一边往机器里送纸,一边说,“不光寄给县里,还要给纵队政治部寄一份,让孙队长他们也知道,昌黎的老乡们日子过得挺好。”
印到最后一张时,余念新抬头,看着墙上贴着的《昌黎之声》报头 —— 那几个字是老王写的,虽然歪歪斜斜,却透着股劲,用红漆描过,在灯光下很显眼。他伸手摸了一下,手上沾了点油墨,却没擦,任由油墨留在指尖,像是要把这 “声音” 留在手上。
“海边也有声音了。” 他小声说,像是在跟自己说话,又像是在跟这台机器、跟这个小镇说话。
老王正忙着收拾纸张,没听清,抬头问:“你说啥?风太大,没听见。”
“没啥。” 余念新笑了笑,重新踩上踏板,“快印完了,加把劲,明天一早还要贴出去呢。”
机器又 “咔嗒” 响起来,铁轮一转一转,像是在为这个小镇的新日子计时。余念新看着一张张印好的《昌黎之声》,心里清楚,这薄薄的纸页,承载的不只是文字,更是老乡们的盼头,是这个时代里,海边小镇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。
第二天清晨,天边刚露出一线红,镇口就热闹起来。有人早早地站在墙前,等着看新一期的《昌黎之声》。余念新和老王把稿子贴好,很快就围满了人,识字的念,不识字的听,孩子们挤在最前面,指着上面的字问东问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