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 年 9 月,秋天的风裹着海腥味,从东边的渤海往内陆吹,吹在脸上带着点咸湿的凉意。宣传队跟着第三纵队主力往北走,越靠近昌黎,土路越平坦,不再是之前的碎石路,远处的地平线上,能看到隐约的海线,灰蒙蒙的,和天连在一起。
刚进昌黎地界,迎面就遇上一群抬着木牌子的民工,约莫二十多人,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沾着泥土的小腿。木牌子用红漆写着 “欢迎解放军”,字写得不算规整,却透着股热乎劲,木牌边缘还绑着几枝野菊花。
孙队长从骡子上下来,快步走过去,和带头的老乡握手 —— 那老乡手上全是老茧,指关节粗大,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。
“同志们辛苦,这么远来接我们。” 孙队长语气里满是客气。
老乡笑得露出满口黄牙,摆手道:“辛苦啥!你们解放军来解放昌黎,咱心里踏实,来接接是应该的。以前国民党在这儿的时候,咱见着当兵的都得躲,现在不一样了,你们是咱自己的队伍。”
顺着老乡指的路往城里走,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残破,墙面上满是弹痕,有的窗户玻璃碎了,用破布堵着。几间临街的房子门口,还挂着旧日本商号的木牌,有的被人用白灰刷了一半,露出 “株式会社” 的残字 —— 这是以前日伪时期留下的,还没来得及彻底清理。
几个光脚的孩子在街上跑,看见宣传队背着的锣鼓和飘扬的红旗,立马围了上来,跟在队伍后面喊:“解放军同志,唱个戏吧!唱个戏!” 声音脆生生的,混着风吹旗子的 “哗啦” 声。
孙队长回头,笑着冲孩子们摆手:“先等我们安营扎寨,把东西放好,晚上就给你们唱,保证让你们听够!” 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不光给你们唱,以后咱们还在这儿办学校、搞生产,让你们有学上、有饭吃 —— 得让你们知道,我们不是路过,是来了就不走了。”
孩子们听了,欢呼着跑开,大概是去跟其他小伙伴报信了。余念新跟在队伍后面,看着孩子们的背影,想起在延安时见过的孩子,一样的天真,只是昌黎的孩子眼里,多了点对安稳日子的盼头。
宣传队的临时驻地设在原日伪小学,院子里的荒草被民工们提前割掉了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几间教室被改成宿舍,里面摆着用木板搭的通铺,铺着稻草。教室前面的黑板上,还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日文,大概是以前日本教员教课时写的,笔画已经模糊,却还能看清 “大东亚共荣” 的残字。
余念新站在黑板前,盯着那几行日文,半晌没说话 —— 他在延安时学过一点日文,知道这是日本侵略者用来麻痹民众的谎言,现在看着,只觉得刺眼。
演员小刘走过来,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黑板,笑着说:“明天我找桶水,把这些破字冲干净,再写上‘人民小学’四个大字,让这地方彻底变成咱老百姓的学校。”
孙队长正好走进来,听见这话,摆摆手:“不急,先留着。等明天群众大会和演出的时候,咱就在这黑板前唱一出《翻身》,让老乡们看看,以前被日本人、国民党欺负的日子过去了,现在是咱人民当家做主的日子 —— 用这黑板当背景,比啥都有说服力。”
小刘和余念新都点点头,觉得孙队长说得在理。收拾完宿舍,余念新拿出速写本,把黑板上的日文和 “人民小学” 的设想记下来 —— 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,以后写报道用得上。
下午,昌黎城里召开群众大会,地点设在小学旁边的操场上。消息早就传开了,附近村镇的老乡都来了,操场上站满了人,男女老少挤在一起,有的背着孩子,有的手里还攥着没干完的针线活。
几位区干部站在临时搭的土台上,用洪亮的声音宣讲政策,讲的是减租减息、恢复农耕,还有小学即将开放的事 —— 这些都是老乡们最关心的话题。
余念新站在人群边缘,拿着笔记本记录。他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妇女,抱着个熟睡的孩子,站在人群中间,听得很认真。当干部讲到 “以后土地归种田人所有,不再给地主交租子” 时,妇女小声问旁边的邻居:“大姐,干部说的是真的?咱真能分到自己的地?”
邻居还没回答,台上的干部就听见了,笑着冲她喊:“这位大嫂,是真的!地本来就是你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,就该归你们。等咱们把地主的地清查清楚,立马就分,保证每家每户都有地种,有饭吃!”
话音刚落,人群里就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,有的老乡还激动地喊 “好”,那妇女也笑了,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,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更安稳了。
余念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段对话,没写 “群众热烈鼓掌” 这种笼统的话,而是特意记下 “妇女的手抖了一下,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更紧”—— 他记得孙队长说的,写稿要写实在的细节,这些细节比口号更能打动人。
晚上,宣传队在操场搭起小舞台,用木板拼了个简单的台面,几盏马灯挂在旁边的柳树上,灯光晃来晃去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今晚要演的是《兄妹开荒》,这出戏在后方很受欢迎,讲的是农民翻身做主人、积极搞生产的故事,很贴合现在的场景。
开演前,操场上就挤满了人,有的老乡从家里搬来凳子,坐在前面;来晚了的,就干脆蹲在地上,连墙头上都爬了几个年轻人。孙队长站在台边,指挥演员们做准备,脸上满是笑意 —— 能让老乡们这么期待,说明他们的工作没白做。
演出开始后,台上的演员演得认真,台下的老乡看得入迷,偶尔传来阵阵笑声和掌声。
当演到 “翻身不忘**,幸福生活万年长” 那句时,人群里忽然传来几声啜泣,余念新顺着声音看过去,是下午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,她用袖子擦着眼角,脸上却带着笑 —— 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苦日子,也盼来了现在的好日子,情绪忍不住。
余念新站在台后,看着台下的场景,心里也热乎。他走过去,递给正在调马灯的孙队长一瓶水:“孙队长,您歇会儿,喝口水,忙了一下午了。”
孙队长接过水,喝了一口,笑着摇头:“不累,看到老乡们这样,心里高兴,就不觉得累了。” 他指了指台下那群围着舞台跑的孩子,“看见没?这些老乡,这些孩子,才是你写文章要记挂的人。你写的每一个字,都得对得起他们的期待,让他们知道,咱们解放军来这儿,就是为了让他们过好日子。”
余念新点点头,把孙队长的话记在心里。演出散场时,已经是深夜,城里没有电灯,全靠星光照明。老乡们陆陆续续往家走,有的还在小声哼着戏里的调子,声音越来越远,却很清晰。
余念新拿着笔记本,慢慢往学校走。路过街角时,听见有人在小声唱刚才《兄妹开荒》里的词:“我们开荒,我们种田,自己的地自己干,再也不用受欺负,幸福的日子比蜜甜……”
声音有点跑调,却唱得格外认真。他停下脚步,站在暗处听了几秒,心里明白,这才是最真实的反馈 —— 老乡们把戏里的词记在心里,当成了过日子的盼头。
回到宿舍,其他队员都累得睡着了,只有余念新的桌上还亮着油灯。他铺开稿纸,就着昏黄的灯光,把白天在昌黎的所见所闻一笔一笔写下来,没有用华丽的辞藻,全是实在的场景:
“1948 年 9 月,昌黎。风里有海的味道,街上的孩子光脚跑,喊着要听戏。群众大会上,干部说‘地归种田人’,有妇女掉了泪,怀里的孩子睡得安稳。
晚上演《兄妹开荒》,有人哼着戏词回家,调子不准,却比台上更真。
孩子问我:‘解放是什么意思?’
我说:‘就是天亮了,以后不用再怕打仗,有学上,有饭吃。’
他抬头看天,天真亮着,有星星在闪。”
写完后,他放下笔,靠在椅背上,忽然想起在延安时老师说过的话:“写东西不是给上级看的,是给活人看的,给老百姓看的,得让他们看得懂、看得进,记在心里。”
以前他还不太明白,现在在昌黎,看着老乡们的笑脸,听着他们的歌声,终于懂了 —— 写稿不是完成任务,是记录老百姓的日子,是传递他们的盼头。
第三天早晨,海雾从东边的渤海升起来,整个昌黎都罩在一片淡白色的光里,空气里的海腥味更浓了。
一大早,纵队司令部就送来命令:主力部队要继续北上,去接应前线的友军,执行新的作战任务;宣传队留下三个人,暂时留在昌黎,帮助当地干部恢复文艺宣传工作,教老乡们唱歌、写标语,配合开展减租减息和复耕。
孙队长召集宣传队的队员,宣布命令时,目光落在余念新身上:“小余,你留下。你的笔杆子硬,能写能教,当地老乡和干部需要你这样的人,帮他们把宣传工作搞起来,教他们写标语、编快板,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政策。”
“我留下?” 余念新有点意外,他原本以为会跟着主力继续北上。
“对,你留下。” 孙队长拍了拍他的肩,语气很肯定,“这任务不比前线轻松,留在地方,更能贴近老乡,写出更实在的东西。等我们完成任务回来,还等着看你写的昌黎报道呢。”
其他留下的两名队员,一个是会教唱歌的小刘,一个是会画宣传画的老周,都是有专长的。余念新点点头:“孙队长放心,我一定把工作做好,不辜负大家的信任。”
主力部队出发那天,余念新和小刘、老周站在镇口送他们。孙队长骑着骡子,走在队伍前头,快出镇口时,回头冲余念新喊:“小余,好好干!等我们凯旋回来,你得给咱写篇大报道,把昌黎的好日子、把咱们的胜利都写进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