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 年夏,天还没亮,一场夜雨刚停,地面泛着湿漉漉的白气,踩上去黏脚。宣传队驻地的院子里堆着几辆马车,车身上盖着油布,油布边角往下滴水,车轮裹满泥泞,在地上压出深深的辙印。
余念新拿着个牛皮纸封面的记录本,站在走廊口等孙队长。昨夜刚接到政治部的命令,要他们随队去前线慰问第三纵队,还要写一篇《前线速写》,登在《冀中日报》上 —— 这阵子前线战事紧,后方需要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,也需要能鼓舞士气的报道。
孙队长三十出头,是从延安艺术团调来的,嗓门大,说话总带着笑,眼角有几道细纹,据说是以前在陕北带队演出时,风吹日晒留下的。他快步走过来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,是余念新之前写的《团部一夜》。
“念新,你写的这篇我看了,政治部的同志都夸好,说有生活气,能上报纸。” 孙队长把纸递给他,语气里带着赞许。
余念新接过纸,叠好放进记录本里,没抬头: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,是跟战士们聊了好几晚,素材都是他们给的,算集体写的。”
“你这孩子,总把功劳往集体推。” 孙队长拍了拍他的肩,笑着转身朝后勤的方向喊,“粮票都带够了,每人再多带两斤干粮!马也得喂足料,咱们这趟要走三十里地,全是山路。”
后勤的同志在院子里应着,声音混着马的嘶鸣传过来。余念新翻开记录本,里面夹着几张零散的稿纸,有的写着战士的口述,有的画着简易的阵地地图 —— 这些都是之前跑前线时记的,现在要写《前线速写》,正好能用上。
出发时天刚蒙蒙亮,宣传队的马车前挂着一面红布旗,上面用白漆写着 “文教慰问队” 五个字,风一吹,旗子飘得猎猎响。马车走得慢,沿途的村庄多半荒着,院墙塌了大半,只有几家屋顶冒着淡淡的炊烟,大概是留守的老乡在做饭。路边能看见被炸毁的碉堡,水泥墙面布满弹孔,有人在上面刷了新口号:“迎接全国解放,打倒国民党反动派!” 红漆还没干透,在晨光里亮得刺眼。
孙队长坐在前一辆马车上,一路哼着《延安颂》,调子有点跑,却唱得有劲。走了快两个小时,他忽然抬手让队伍停下:“前面就是野战医院的临时驻地,咱们先去看看伤员,既能慰问,也能多攒点素材,写速写缺不了这些真东西。”
众人下车步行,刚走到医院门口,就听见院里传来轻微的呻吟声,断断续续的。雨水从房檐滴下来,砸在门口堆着的破麻袋上,发出 “滴答” 的响。一个穿灰布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迎上来,辫子用蓝布条扎着,脸上满是倦意,眼下有明显的黑圈 —— 看这样子,昨夜肯定没合眼。
“同志们是文教慰问队的吧?快进来,昨天夜里又从前线送下来一批伤员,好多人还没来得及跟家里报平安。” 护士的声音很低,大概是怕吵到伤员。
屋里光线暗,只有几扇小窗,透进一点晨光。余念新跟着护士往里走,眼角瞥见角落的一张担架,上面盖着军毯,军毯脚露出一截旧布鞋,鞋帮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粗布袜子。忽然,一个声音从担架那边传来,有点虚弱,却很清晰:“你们是延安来的?”
余念新走过去,弯腰掀开军毯一角,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战士,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,脸色苍白,嘴唇干裂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延安来的?” 余念新在担架边蹲下,拿出记录本。
“听口音,带着陕北的调子。” 战士笑了笑,牵动了胸口的伤口,忍不住皱了皱眉,“我以前也在陕北待过,跟着宣传队唱过《延河水》,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,却踏实。”
两人简单聊了几句,余念新才知道,这战士原本是第三纵队的文化干事,前夜部队突围时,他为了掩护伤员,被流弹擦伤了胸口,不得不撤到后方医院。
“你们写稿的同志,比我们拿枪的还忙。” 战士咳了两声,声音更轻了,“我们在前线打仗,是为了把敌人打跑;你们把前线的事写出来,让后方的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打、打得值,这比子弹还管用 —— 后方安心了,我们在前线也有劲儿。”
余念新没接话,只在记录本上一笔一划写下这句话,字迹很用力,纸都被笔尖压出了印。孙队长走过来,看了眼本子上的字,小声问他:“记下了?”
“记下了,这是最实在的素材,能当稿子的骨头。” 余念新把记录本合上,心里清楚,好的报道从来不是喊口号,是把战士们的心里话写出来。
回程路上,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爬出来,金色的光洒在路边的残砖断墙上,把碎砖照得发亮。孙队长从包里掏出一本卷边的《人民日报》,是前几天后方送来的,上面印着东北战场的消息。
“你看,东北那边战势顺利,部队都快打到长春了。” 他指着报纸上的字,顿了顿,忽然问,“念新,你说咱们写这些报道,真有人看吗?后方的老百姓,能懂前线的苦吗?”
“会有人看的。” 余念新看着远处的山,语气很肯定,“战士们的家人会看,想知道亲人在前线怎么样;学生们会看,知道为什么要读书、要建设;就算有人一时不懂,看得多了、听得多了,也会慢慢懂 —— 懂咱们现在吃苦,是为了以后不用再吃苦。”
孙队长笑了笑,把报纸叠好放进包里,没再问。马车继续往前赶,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,发出 “咯吱” 的响,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炮声,很闷,却能让人心里一紧 —— 那是前线还在打仗。
他们回到驻地时,已近黄昏,夕阳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院里聚着几个人,围着一张纸小声议论,纸上面盖着政治部的红章,是前线通讯员刚送来的。
“是政治部的调令!” 一个队员看见孙队长,赶紧把纸递过来,“说要把宣传队分成两组,一组随军行动,跟着部队往前线走,负责实时报道和慰问;另一组留在后方,编战地简报,把前线的消息汇总了往各根据地送。”
孙队长接过调令,凑到夕阳下看,眉头微微皱着,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纸折好,揣进怀里。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,目光扫过队员们,最后落在余念新身上:“念新,你跟我去前线。你的笔杆子硬,能写出战士们的心里话,随军报道缺不了你。”
余念新点点头:“我听队长的安排。” 他知道前线危险,随时可能遇到敌人的空袭,也可能断粮断水,但比起留在后方,他更想去前线 —— 只有亲眼看见战士们打仗,亲耳听他们说话,写出来的报道才真实,才对得起那些在前线拼命的人。
那天夜里,驻地的灯亮到很晚,大家都忙着打包器材:锣鼓、油印机零件、稿纸、油墨,还有给战士们准备的慰问品 —— 都是些缝补好的旧衣服、写好的信封,还有用红绳串起来的花生。余念新蹲在屋角,借着煤油灯的光削铅笔,一支支削得尖尖的,放进帆布笔袋里,又翻出几页稿纸,叠得整整齐齐,夹进记录本。
隔壁屋传来老王的声音,老王是负责后勤的,嗓门大,说话没遮没拦:“余念新这孩子,小心眼重得很,不管见着啥、听着啥,都要记在本子上,跟个账房先生似的,连睡觉都抱着那本破记录。”
孙队长的声音跟着传过来,带着笑:“记着好啊,能写得好就行,哪怕熬通宵不睡觉,只要能写出让战士们满意的稿子,值了。”
余念新没在意他们的话,继续收拾东西。外头传来汽车的喇叭声,是政治部来送物资的车,风吹着车斗里的报纸,发出 “沙沙” 的响,像有人在翻页。他抬头看了眼屋顶,屋顶有个小破洞,漏出一点昏黄的光,像一条细缝,能看见外面的星星。
他忽然想起在延安学写第一篇报道的时候,指导员拿着他写的稿子,指着上面的字说:“念新,你要记住,笔不是普通的东西,它是刀,能戳破敌人的谎言;也是秤,能称出咱们革命的良心,就看你怎么用。”
那时候他还不太懂,现在在前线跑了这么久,终于明白了 —— 他的笔,要写战士们的苦,也要写他们的勇;要写前线的难,也要写胜利的希望。他低下头,在记录本的纸角上,一笔一划写下指导员的那句话,字迹很轻,却很认真。
夜深了,外头传来列队的口令声,是负责警戒的战士在换岗,声音很轻,怕吵到休息的人。孙队长推门进来,脚步放得很轻,压低声音问:“收拾好了没?东西别落下,尤其是你的稿纸和笔,到了前线可没地方买。”
“都收拾好了,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随身的包里。” 余念新指了指身边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记录本、笔和几包压缩饼干。
“明早四点准时出发,别迟到。到了前线后,你主要负责写速写,每天一篇,写完直接送政治部的通讯组,他们会想办法往后方传。我带几个人搞演出,咱们分工来,既能慰问战士,也不耽误报道。” 孙队长的语气很严肃,没了平时的笑 —— 一提到前线任务,他总是这样,格外认真。
“明白。” 余念新点头,他知道前线的报道不能拖,战士们的故事要及时写出来,才能最快地传到后方。
“也别太紧绷着。” 孙队长拍了拍他的肩,语气软了点,“战场不是课堂,有时候情况紧急,稿子写得简单点也没关系,安全第一,别为了赶稿子往前冲,咱们的笔,得留着写更多的报道。”
孙队长走后,余念新靠在墙边,没立刻收拾东西。外头的风声很轻,偶尔能听见马的响鼻声,还有远处隐约的炮声,比白天更近了些。他没觉得怕,只觉得心里很沉 —— 那炮声里,有战士们的冲锋,也有他们的牺牲,他的笔,要把这些都记下来,不能让那些牺牲的人白流血。
这一夜他没怎么睡,也没有梦。天快亮的时候,他起身把帆布包背在肩上,走到院子里。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,马车早就备好,孙队长和队员们都站在院子里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劲 —— 他们要去前线了,要去用自己的方式,为革命出一份力。
余念新摸了摸怀里的记录本,本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。他知道,这趟前线之行,肯定会遇到很多难事儿,但他不怕 —— 他的笔在,他的良心在,他就能写出对得起自己、对得起战士们的报道。就像指导员说的,笔是刀,也是秤,他要用这杆秤,称出革命的重量,也称出自己的初心。
四点整,孙队长一声令下,马车动了起来,朝着前线的方向驶去。晨光里,“文教慰问队” 的红旗飘得很高,很远都能看见。余念新坐在马车上,翻开记录本,在新的一页上,写下了日期:1948 年 6 月 12 日,赴第三纵队前线途中。他知道,接下来的日子,这里会填满战士们的故事,也会填满他对革命的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