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4年四月,延河两岸的草刚冒绿芽,保育院的操场上,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练合唱,歌声忽高忽低。
窑洞办公室里却没这份热闹,炊事班的人在门口称粮,教员们围着桌子誊账本,连走廊的角落都堆着一摞摞卷宗——上级要来了,教育厅的干部三天后会来检查保育院的管理和教育情况。
这种检查每年都有,可这次不一样。前几天陈指导员在晨会上说:“咱院是边区的模范保育院,报告得写细,孩子的纪律得整好,不能出半点差错。”
凌莎院长没接话,只让保育员多添了一盏油灯,这几天总独自坐在桌前翻那本厚厚的“儿童登记册”,里面记着每个孩子的家庭、健康,还有入学后的点点滴滴。
余念新这几天没去别处,就在办公室帮凌莎整理文件。他知道这次检查不简单——教育厅最近在推“边区学校整顿计划”,每个单位都得交“改进建议”,写得合心意,就是“思想端正”;写得不合,说不定就会被挑出别的问题。
下午阳光斜斜照进窑洞,凌莎叫住他:“小余,来帮我搬点文件。”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衣,说话还是往常那样轻。
办公室靠墙摆着三只木档案柜,柜门上贴着手写的标签:“学生档”“物资账”“干部记录”。凌莎指着最右边的“干部记录柜”:“从下面那格,把去年的教育报告拿出来。”
余念新缓缓地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,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。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文件,感受着那微微的摩擦感。就在他准备拿起文件的时候,突然间,他的目光被一叠纸的最上面那张吸引住了。
那是一张打字稿,上面的标题清晰可见——《边区儿童教育改进建议书》。余念新心中一动,好奇地将它抽了出来。当他展开这张纸时,他注意到稿纸的边缘有一些手写的批注,字迹娟秀而工整,显然是出自一个细心之人的手笔。
他愣了愣,没说话,把报告和建议书一起递给凌莎。凌莎接过,扫了眼那行批注,又叠回文件里,放进抽屉。
没过多久,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仿佛预示着什么重要人物的到来。果然,随着敲门声响起,门被缓缓推开,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。
他身材中等,穿着一套略显陈旧的西装,给人一种稳重而严谨的感觉。他的脸上挂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,让人不禁心生敬畏。
这位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教育部门的姓王是个科长,说话的语速很慢,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口的。然而,尽管他的语气平和,但其中却似乎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官气。
王科长并没有过多地寒暄,而是直接表明了来意。他先是去了宿舍,仔细查看了孩子们的床铺,检查了床铺的整洁程度和生活用品的摆放情况。接着,他又移步到厨房,认真查阅了伙食账本,对每一笔开销都进行了仔细的核对。
最后,王科长回到办公室,坐在办公桌前,开始翻阅登记簿和作息表。他的问题都很中规中矩,没有太多的刁钻和刁难,但每一个问题都紧扣“制度”这个关键词,让人感觉他对规章制度的执行非常严格。
“院里的教师都是按边区规定招的吧?每月有没有定期学政策文件?”
“孩子的伙食标准是谁定的?跟文件上的要求对不对得上?”
“纪律制度全不全?有没有孩子犯错的奖惩记录?”
凌莎站在旁边,问一句答一句,没多添一个字。等王科长合上最后一本文件,才说:“整体看不错,就是还得再制度化些。儿童教育不能太松,该严的地方得严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句:“妇委那边最近缺人,希望凌院长能去帮忙汇报几天工作,具体时间等通知。”
这话听着是商量,却没给人拒绝的余地。凌莎点点头:“我服从安排。”
那天晚上,办公室的灯亮到很晚。余念新端着热水进去时,见凌莎正把几本旧笔记往布袋里装,里面有她记的孩子成长日记,还有之前“自给小组”的劳动记录。她抬头看见余念新,笑了笑:“小余,这几天你多帮帮陈老师,我去妇委开几天会。”
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份《边区儿童教育改进建议书》,指尖在批注上顿了顿,又放回桌上:“这东西,你替我收着吧。不是给他们看的,是留给以后真能改教育的人。”
余念新接过建议书,叠好放进自己的笔记本里。他没问凌莎去妇委要做什么,也没问这份建议书为什么不能交上去——他知道,有些话在现在说不得,有些想法在现在行不通,只能先藏着。
第二天一早,一辆骡车停在保育院门口,是来接凌莎的。孩子们围着车看,有几个小的拉着凌莎的衣角,问她什么时候回来。
凌莎没说具体时间,只挨个拍了拍孩子们的头,就上了车。余念新站在队伍后面,看着骡车沿着山路走远,扬起的尘土慢慢散在风里,才转身回了窑洞。
办公室里还留着凌莎没收拾完的文件,她常用的那支铅笔放在桌角,笔尖还带着墨。余念新走到办公桌前,拉开抽屉,把那份建议书放进去,又轻轻关上抽屉。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在安静的窑洞里回荡着,好一会儿才散。
他走到窗边,看着操场上孩子们又开始练合唱,歌声比昨天整齐了些。这一刻,他忽然懂了——保育院看着温和,可这里也有不一样的较量,不是人和人吵嘴,是有人想按自己的想法让孩子好好成长,有人却只想要“制度好看”“检查合格”。
余念新没再多想,拿起桌上的账本,接着帮陈老师誊写。笔尖划过纸页,沙沙的声音和窗外的歌声混在一起。
他知道,凌莎留下的那份建议书,现在或许没用,但总有一天,会有人看到上面的话,会明白教育该有的样子——就像杨家塬的互助组,现在难,可只要有人坚持,总有能做好的那天。
傍晚的时候,陈老师让他把整理好的检查报告送到边区教育厅。余念新背着布袋走在土路上,手里攥着那份报告,心里却记着抽屉里的建议书。
他想,等凌莎回来,说不定能再跟她聊聊,聊聊怎么让孩子既能学好,又不用被规矩绑得太死——这些事现在做不到,可慢慢等,总能找到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