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姥娘活到九十三岁,闭眼那天攥着我的手,反复念叨着“别坐村西头的花轿,别穿大红色的嫁衣”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不是老人的胡话,是压在她心底八十年的,一桩渗着血的旧事。
那年姥娘才十三,梳着双丫髻,是村里最灵透的丫头。我们那疙瘩叫马家屯,靠山吃山,村里人大半都沾亲带故,唯独村西头的马家祠堂,常年锁着大门,荒草长得比人还高。老辈人说,祠堂底下埋着马家祖上的小妾,那小妾是被强抢来的,进门没半年就吊死在祠堂的梁上,死的时候穿着一身红嫁衣,怨气太重,从此马家祠堂就成了禁地。
姥娘十三岁那年冬天,村里接连死了三个年轻汉子,都是早上被人发现倒在祠堂门口,脸色发青,七窍里渗着黑血。村里的老支书急得满嘴燎泡,请了邻村的神婆来瞧。神婆一进马家屯,就捂着鼻子喊“煞气重”,围着祠堂转了三圈,指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说:“这底下的东西要娶亲,得给她送个替身,不然这屯子得被她掏空。”
送替身的法子,神婆说得邪乎——得找个黄花闺女,穿上红嫁衣,坐进花轿,半夜子时抬到祠堂门口,把花轿撂下就走,不能回头,不能说话。等天亮了,要是花轿还在,就说明替身没被收下,还得再送;要是花轿没了,那姑娘就算是替马家小妾赎了罪,屯子也就太平了。
这话一出,村里炸开了锅。谁家舍得把自家闺女往鬼门关里送?老支书愁得直跺脚,马家的族长马老栓蹲在门槛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半晌才说:“我家那丫头,马招娣,今年刚满十三,就……就她吧。”
马招娣是马老栓的童养媳,是他从外地逃难的人手里买来的,瘦得像根柴火棍,平时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这话一出口,马招娣的养母就瘫在地上哭,却被马老栓一脚踹开:“哭啥?能保全村人的命,是她的福气!”
姥娘说,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景象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天阴得像泼了墨,北风刮得呜呜响,跟鬼哭似的。村里的人凑钱扎了一顶花轿,红绸裹着轿身,红绒球坠着轿帘,红得刺眼,红得像刚泼上去的血。村里人都叫它“血红花轿”。
马招娣被人从柴房里拽出来,强行套上了红嫁衣。那嫁衣料子粗糙,针脚歪歪扭扭,穿在她身上,衬得她那张脸白得像纸。她哭着喊着,喊着“爹娘救命”,可她的养父母早就躲回屋里,关紧了门窗。
姥娘躲在自家的柴垛后面,看得心惊肉跳。她看见马招娣被人推进花轿,轿夫是村里两个胆子最大的后生,都喝了半斤老白干,脸膛通红。老支书反复叮嘱:“子时到祠堂门口,放下就跑,千万别回头!”
子时的梆子刚敲过,花轿就被抬起来了。唢呐班子吹的不是喜庆的《百鸟朝凤》,是一曲呜咽的《哭丧调》,在寒风里飘着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姥娘当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,她想看看,那祠堂到底有什么猫腻。
雪下起来了,鹅毛大雪,没一会儿就把路盖得严严实实。花轿在雪地里走得磕磕绊绊,轿帘被风吹开一条缝,姥娘看见马招娣蜷缩在轿子里,眼泪把红嫁衣的领口洇湿了一大片。
到祠堂门口的时候,雪更大了。两个轿夫把花轿一撂,扭头就跑,连唢呐班子都扔下乐器,撒丫子往村里窜。姥娘躲在祠堂对面的老槐树上,大气不敢出。
祠堂的大门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,黑漆漆的,像一张咧开的嘴。
花轿就停在雪地里,红得扎眼。
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轿帘突然自己掀开了。
姥娘说,她当时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。
从轿子里走出来的,不是马招娣。
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插着一根金步摇。那女人的脸白得吓人,嘴唇却红得像血,她一步一步走到祠堂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花轿,然后就飘了进去——是真的飘,脚离着地面还有半寸高。
紧接着,花轿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。是马招娣。
姥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看见马招娣从轿子里爬出来,身上的红嫁衣被扯得稀烂,头发也散了。她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,跑两步就摔一跤,雪地里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。
姥娘想喊她,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,发不出声音。
就在这时,祠堂里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,尖细刺耳,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冷。那笑声越来越近,姥娘看见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又从祠堂里飘出来了,手里攥着一根红绳,红绳的另一头,系着马招娣的头发。
马招娣跑得跌跌撞撞,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根红绳。她被红绳拽着,一点一点往祠堂门口拖。她回头看着姥娘的方向,眼睛里满是哀求,嘴里喊着“救命”,可声音却被风雪吞了。
姥娘说,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马招娣最后那眼神。
那女人把马招娣拖进祠堂,然后转身,朝着姥娘藏身的槐树看了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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