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闹饥荒,爹娘把最后的粮食都给了弟弟。
我饿得啃树皮,弟弟却越长越胖。
夜里,我看见弟弟蹲在鸡窝旁,生吃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。
他的嘴角裂到耳根,满嘴尖牙,发出不是人的咀嚼声。
第二天,弟弟抹着口水对我说:「姐姐,我饿。」
爹娘把目光转向我,眼神空洞。
今年的冬天,是带着刀子来的。不是风,风没这么利,是饿。饿从入秋就开始在村子里游荡,到了眼下这光景,已经成了精,扒在每个人的骨头缝里吸髓。地是裂着一张张大嘴的旱地,庄稼早就成了土里的冤魂,连草根都被人抠出来嚼了好几遍。村子像是死了,只剩下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,有气无力地飘着,证明还有几口人没断气。
我家也一样。米缸底儿都快被娘的手指刮穿了,那点儿能照见人影的稀粥,恨不能数着米粒下锅。爹原本是个壮实的庄稼汉,如今佝偻得像棵被霜打蔫的老树,整日蹲在门槛上,望着灰蒙蒙的天,一声不吭。娘的眼窝深陷进去,看人的时候,眼神都是飘的。
只有弟弟阿宝,不一样。
爹娘把最后那点儿能进肚的东西,都填进了阿宝的嘴里。那掺着麸皮、几乎能数清粒数的粥,稠的那部分总是他的。偶尔从山脚挖回来的、带着土腥气的野菜根,煮烂了,也先紧着他。我饿得前胸贴后背,夜里躺在床上,能听见肚子里的肠子像蛇一样绞着叫。我只能偷偷去啃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的皮,树皮又苦又涩,嚼久了,满嘴是木渣子,剌得嗓子眼生疼。
可阿宝,却一天天地“胖”了起来。
不是那种健康孩子的红润胖乎,而是一种怪异的、虚浮的肿胀。脸盘圆滚滚的,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,像是泡发了的死面。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细缝,偶尔从缝里透出点光,也是油汪汪、直勾勾的。他变得不爱动,总是缩在炕角,或者坐在门槛上,和他爹并排,只是爹望着天,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,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种满足的、叹息般的咕噜声。
我心里头怕。这饿殍遍野的光景,怎么偏偏他就……我偷偷问过娘,娘用干枯的手摸摸我的头,声音哑得像破锣:“妮儿,别瞎想,阿宝是男娃,是咱家的根,吃得多些,底子厚。” 可我看得清楚,娘说这话时,眼神躲闪着,不敢看我,也不敢多看阿宝。
不安像藤蔓,悄悄在我心里扎根,疯长。
那天夜里,我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弄醒。不是风声,也不是老鼠——老鼠早就饿死或者逃光了。那声音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,在咀嚼,湿漉漉的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感。
我蜷在薄得像纸的被子里,浑身汗毛倒竖。鬼使神差地,我爬了起来,赤着脚,踩在冰凉的土坯地上,像只猫一样挪到窗户边。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,我凑近其中一个,往外看。
月亮被云遮着,院子里一片昏沉。鸡窝那边,有个黑乎乎的影子,蹲着。
是阿宝。
他背对着我,肩膀一耸一耸。借着云缝里漏出的那点惨白月光,我看清了——他在啃东西。鸡窝里最后那只老母鸡,前几天娘还说留着它下蛋,虽然它早就饿得不下蛋了。此刻,那只干瘦的母鸡就在阿宝手里,羽毛散落一地。
阿宝不是在做熟,是生生在啃咬。
他低着头,我看不见他的脸,只听见那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,是骨头被咬碎的声音。还有“吧唧吧唧”的咀嚼声,混合着一种满足的、低沉的呜噜。
突然,他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,或者说是鸡骨头卡住了,他猛地仰了一下头,对着昏暗的夜空。
我的血瞬间凉透了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阿宝的嘴角,竟然咧到了耳朵根子!那张嘴,大得不像人嘴,里面是密密麻麻、又尖又细的牙齿,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。他伸出舌头,那舌头也是异样的长,舔了一圈嘴角的血沫和鸡毛,然后又低下头,继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。
那不是人!绝对不是!
我双腿一软,差点瘫在地上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叫出声。我连滚爬爬地缩回炕上,用被子蒙住头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。那一夜,剩下的时间,我睁着眼,耳朵里全是那恐怖的咀嚼声,和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,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。
第二天,一切如常。仿佛昨夜只是我饿昏头做的一场噩梦。
娘起来做饭——如果那还能叫做饭的话。她看着空了的鸡窝,愣了一下,叹了口气,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刷锅,烧水。爹依旧蹲在门槛上,像个石雕。
阿宝从屋里出来,脸上那虚浮的胖似乎更明显了些。他走到我面前,仰起那张怪异肿胀的脸,细缝似的眼睛里,目光浑浊而贪婪。他扯了扯我的衣角,声音黏糊糊的:
“姐姐,我饿。”
我浑身一僵,昨夜那恐怖景象瞬间复活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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