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州驿馆外的黄沙被风卷起,拍在木栅上发出沙沙声响。两名通译刚下马,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,就被守馆校尉一把拉到墙角。
“别靠太近。”校尉压低声音,“昨儿有个百姓递水进去,那老头接了没喝,反倒跪下磕头,把大伙儿都吓一跳。现在围的人越来越多,就怕哪句话不对,闹出事来。”
副将站在高处了望,手按刀柄:“我看他们是装的。三日不语,突然画图献金,谁知道是不是西境细作?等朝廷回令,不如直接撵走省心。”
一名通译冷笑:“若真想作乱,何必等三天?还送金币?你见过哪个奸细进门前先交家底的?”
另一人已拎起炭篮,径直走向栅门。守军打开一道窄缝,他侧身挤入,另一人紧随其后。几十双眼睛立刻盯了过来,犹太人纷纷起身,有妇人搂紧孩子往后退,也有老人颤巍巍往前凑。
通译蹲下身,抓起一把炭,在地上画了个方框,又在中间写了个“安”字。他指指自己胸口,再指向对方,反复三次。
人群安静下来。
一个年轻男子忽然冲出来,抢过炭条,在“安”旁边歪歪扭扭画了个圆圈,又指天、指嘴、指肚子。他急得满脸通红,比划吃饭的动作,然后双手合十,低头。
通译点头:“想活命,要安稳。”
他刚说完,身后老者缓缓上前,双膝触地,不是叩拜,而是静静跪坐着,双手摊开置于膝上。他嘴唇微动,念了一串音节,最后吐出三个断续的词:“学……言……活。”
通译对视一眼,迅速记下。
外面副将皱眉:“他们在搞什么鬼把戏?”
校尉却盯着那老者的眼睛:“不像作伪。这眼神我见过——当年边民逃兵祸,也是这样看着我们,一句话不说,只求一条生路。”
话音未落,人群中一个小女孩爬了出来。她不过六七岁,裹着褪色布巾,怯生生走到炭堆前,捡起半截炭,照着“安”字一笔一划描起来。虽歪斜,但笔顺竟没错。
围观官兵一阵骚动。
“这娃娃……真能看懂?”
通译轻声问她:“认得这个字吗?”
女童摇头,又点头,用生硬手势比了个喝水动作,然后在地上另写了个“水”字。
副将瞪大眼:“她才多大?连咱们燕京蒙学的孩子都未必写这么快!”
老者此时猛地站起,颤抖着从破袍夹层里掏出一本羊皮册。封皮磨损严重,边角卷曲,显然随身多年。他翻开一页,抖着手递过来。
图上是一条蜿蜒商路,自西向东横贯沙漠与山岭,沿途标注数十城名。其中三座以红点圈出,下方汉字写着“未通”。
通译倒吸一口气:“这三个地方,确实是咱们地图上没有的。去年薛帅西征时派人探过一次,说那边部族闭关自守,不通往来。”
“可他们怎么知道的?”校尉问。
“商队。”通译指着图上一处标记,“这里写的是‘香料集’,据说是西域三大货市之一。他们世代行走这条路,比官府还清楚哪能走、哪不能走。”
他合上册子,郑重交还:“老人家,您带这张图,是想告诉我们什么?”
老者用力点头,再指“学”字,又指地图,最后双手交叠放在心口。
意思明白:学会说话,才能做买卖;学会写字,才能留根。
两名通译当即分工,一人留下继续记录言行,另一人翻身上马,带着羊皮图副本和简报飞驰而出。八百里加急令再次点燃烽火台。
——
太极殿内,刘梦柔正批阅户部呈上的春税折子。宦官脚步轻悄地进来,将新到边报送至案头。
她放下笔,展开竹简,目光落在“学言活”三字上,停了片刻。
随即翻到附页,那张羊皮地图已被拓印成绢本,线条清晰。她手指顺着红点一路滑行,最终停在终点标注的“东方大国——大龙”六个小字上。
嘴角微微一动。
她唤来文书官:“传令凉州,准设语塾于驿馆外院,每日授课两个时辰,由通译主讲,内容限基础汉字与日常礼节。严禁传教、结社、私会百姓。”
文书提笔欲记,她又道:“加一句——观其学态,如观其心。”
令书封好,贴上火漆印。宦官捧匣离去时,她仍坐在案前,没有起身。
窗外传来宫人扫地的声音,竹帚划过青砖,节奏平稳。她伸手摸了摸袖中一块冷硬之物——那是诸葛俊生前常戴的一枚铜符,刻着“静思”二字。她从未佩戴,却一直收着。
此刻轻轻摩挲了几下,便收回手。
——
三日后,凉州驿馆外院。
几块木牌挂在临时搭起的架子上,上面用墨笔写着“人”“口”“食”“水”等简单汉字,每个字旁还配了图画。通译站在前方,领读第一课。
“这叫‘人’。”他指着自己,“我也算一个人。你们,都是人。”
底下男女老少齐声模仿,发音古怪,像风吹过裂陶罐。有人念成“银”,有人喊成“仁”,惹得边上士兵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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