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墨斋的掌柜没有食言。就在书瑶送去绣样的第三天下午,王管事踱着方步走进了店里。
王管事年约四十,身材微胖,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,外面罩了件羊皮坎肩,看着不像个手握采买权的实权人物,倒更像个小有家底的土财主。但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,时不时闪过的精光,以及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都透着一股子难以捉摸的劲儿。
王管事,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。李掌柜连忙迎上前,脸上堆起热情却不显谄媚的笑容,新到了一批湖州狼毫,正等着您来品评呢。
嗯,衙署里杂事多,抽不开身。王管事随意应着,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柜台上新摆的一盆墨兰上,这兰草有点意思,叶姿清逸,只是盆土差了些火候,略显板结,可惜了。
李掌柜的心下佩服,知道这位是真正的行家,不敢怠慢,一边奉上刚沏好的热茶,一边寒暄着。聊了片刻书画,品评了几句新到的徽墨,李掌柜见时机差不多了,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,从柜台下取出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绣样。
王管事,前两日有个小姑娘送来这么个东西,说是自己琢磨的绣样,想请您品鉴一二。我看着……倒有几分新奇,与市面上那些大不相同,您要不要瞧瞧?
王管事端着茶杯,眼皮都没抬一下,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:又是哪家绣坊想来走门路?李掌柜,你是知道的,那些个牡丹凤凰、江崖海水的,我眼睛都快看出茧子了!守备大人要的是新意,是咱们边军的魂!不是那些软绵绵、讨好人的玩意儿!他最近为这冬衣图样头疼不已,上面要求出新,下面送来的却都是陈年旧货,让他憋了一肚子火。
李掌柜的也不急,陪着笑,慢慢将绣样在茶几上展开:您先别急,消消火。老朽虽不通绣艺,但也看得出此物……确实有些门道,您看一眼,就一眼。
靛蓝的布底,石青的山峦,本白凌厉的风纹,瞬间撞入了王管事的眼帘。
他准备送往嘴边的茶杯顿住了。
那简洁、硬朗、充满力量的线条组合,那扑面而来的边塞苍茫气息,与他这些天看到的任何一幅图样都截然不同。它没有具体形态,却仿佛凝聚了石堡周围所有山峦的轮廓,捕捉到了北地最凛冽的寒风。
王管事放下茶杯,身体不自觉地前倾,伸手将绣样拿了过来,凑到眼前仔细端详。他的手指先是摩挲着锁链绣出的山峦轮廓,感受着那扎实、略显粗粝的质感,微微颔首:锁链绣……用得倒是恰到好处,这山石嶙峋的劲儿,出来了。
接着,他的指尖又顺着平针绣出的风纹线条移动,感受那针脚长短、方向变化所带来的独特动势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:这风纹……妙!竟是用了最基础的平针,全靠走势和疏密变化,就把这北风的凌厉与无常给绣活了!这心思,巧!
他仔细审视着整体的构图,看着那大片的留白,以及山峦与风纹仅在衣襟、袖口处的巧妙点缀,忍不住击节赞叹:更妙的是这布局!疏可走马,密不透风!苍茫寥廓的意境全在这留白里了,而且……李掌柜你看,他指着绣样,语气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,如此构图,省了多少布料丝线?绣制起来又该多么省工省时?这已不止是绣样,这是深谙材美工巧之道的设计!
李掌柜连忙附和:王管事高见!老朽只是觉得不俗,经您这一品评,真是句句点在要害上!
送绣样来的那姑娘说,这是石堡的风与山李掌柜适时地补充道。
石堡的风与山……王管事低声重复了一遍,眼中精光爆闪,猛地一拍大腿,好!好一个石堡的风与山!立意高远,直指根本!将边军戍守的这片土地的精气神都给提炼出来了!这已远超寻常纹饰的范畴,这是有意境、有风骨了!那些只知道绣虎豹的,在此物面前,简直俗不可耐!
他越看越是喜欢,忍不住又细细摩挲了几下,这才抬头,急切地问道:这是谁的手笔?哪家绣坊竟藏了这等人才?快说!
李掌柜的却苦笑着摇头:那姑娘面生得很,衣着简朴,不似寻常绣坊出身。只留下了这绣样,并未告知姓名住处,只说若王管事有兴趣,她日后自会再来。
无名无姓?王管事挑了挑眉,非但没有失望,兴趣反而更浓了。一个看似普通的寒门女子,能拿出这等兼具意境、巧思与实用性的绣样?这背后,恐怕没那么简单。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女?还是某个隐于市井的高人弟子?他心思电转,迅速将绣样仔细收进自己的袖袋之中,对李掌柜正色道:李掌柜,此物我带回衙署细看。若那姑娘再来,你务必,务必替我留住她!不惜代价,问明她的来历住处!此事若成,我记你一功!
王管事放心,一定办到!一定办到!李掌柜的连忙躬身应下,心中也暗自欢喜。
王管事揣着那方仿佛带着温度的绣样,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醉墨斋。
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,竟不觉得冷,反让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他下意识地将手拢在袖中,紧紧捏着那方靛蓝布料,粗糙的棉麻质感摩擦着指腹,也摩擦着他蠢蠢欲动的心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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