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出深山 第26章 医官署的门槛

凑足那一两银子，仿佛用尽了书瑶全身的力气。她将那个小小的、沉甸甸的布包贴身藏好，感觉它像一块烙铁，烫着她的皮肤，也灼着她的心。这一两银子，不仅仅是钱，是她无数个深夜就着昏暗油灯、忍着冻疮刺痛、一针一线换来的心血，是林武在军营里咬牙苦熬、用命去搏的期望，也是她们全家能否留住母亲的一线生机。

次日，正是吴医官坐堂的日子。天色灰蒙蒙的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，飘着细碎的、如同盐粒般的雪，寒风卷地，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。书瑶和文清几乎一夜未眠，天不亮就起身，将昏睡不醒的母亲用家里最厚实的棉被层层裹紧，又在外头严严实实罩上那床从黑土洼带来的、虽显肮脏却还能挡些风雪的旧毡子。

铁叔踏着晨霜而来，不知从何处借来了一辆更显破旧、但所幸带了顶棚的独轮车，车轴似乎缺油，转动时发出“吱扭吱扭”的涩响。“路上滑，小心些。”他帮着将轻得吓人的林周氏安置在铺了厚厚干草的车板上，仔细掖好被角，目光扫过姐妹俩冻得发红的脸颊，声音低沉，“医官署那边……规矩大，人多眼杂，多看少说，莫要冲撞了贵人。一切有我。” 这最后一句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。

书瑶用力点头，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，和文清一左一右，扶住咯吱作响的车架。铁叔在前，将拉绳套在肩上，弓身发力，破旧的独轮车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，颤巍巍地融入了石堡清晨清冷而肃杀的街道。

石堡的清晨并非寂静。兵士列队跑过的脚步声、骡马喷吐的白汽、远处早市依稀的吆喝，构成了一种冰冷的生机。但他们与此无关。铁叔沉默地在前拉着车，每一步都踩得沉稳，宽阔的脊背为她们挡去了部分寒风。遇到结冰打滑处，他绷紧腰腿，低喝一声“稳住！”，书瑶和文清便死死扶住车架，三人协力，堪堪渡过。林周氏在颠簸和寒冷中不时发出的微弱呻吟，让铁叔拉车的背影显得更加紧绷。

越靠近医官署，行人目光各异。铁叔对那些打量恍若未睹，只是偶尔回头，低声道：“快到了。” 或是 “扶好你娘。” 他简短的话语，在这种情境下，成了姐妹俩微弱的精神支柱。

当那青石高墙、黑漆大门矗立眼前时，铁叔停下脚步，默默将车停在队尾，他站在车旁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，与两名持戈兵士冰冷的目光无声对峙着，为身后的母女三人隔开了一片稍显安全的区域。

等待中，寒风刺骨。铁叔解开自己略显单薄的外袄，将里面一件旧棉坎肩脱下，不由分说地盖在了林周氏身上的毡子外。“我火力旺。”他只简单说了一句，便重新站直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

进入医官署院落，他将独轮车稳妥地停在廊下避风处，与书瑶文清一起，小心地将林周氏安置好。整个过程，他动作熟练而轻柔，显示出老兵照护伤患的经验。

当终于进入正厅，面对吴医官时，铁叔站在稍后的位置，微微躬身，保持着军中对医官和上官的礼节。在吴医官仔细诊察时，他屏息凝神，那双经历过烽火的眼睛，紧紧盯着医官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
听到吴医官那句“病入膏肓，难”时，书瑶几乎崩溃，铁叔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，指节泛白，但他依旧沉默着，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。

当吴医官报出“三十两”的天价，并说出“若无把握，便抬回去吧”时，铁叔喉咙滚动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，最终却化作一声极其沉重、带着无力感的叹息。他看向榻上的林周氏，眼神复杂，有痛惜，有无奈。

就在这绝望弥漫之际，书瑶那声斩钉截铁的“我们治！”打破了沉寂。铁叔猛地看向书瑶，眼中闪过一丝惊愕，随即变成了深深的担忧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被这决绝所撼动的震动。

书瑶立下誓言，声音在厅内回荡。吴医官沉默不语，气氛凝滞。

这时，铁叔上前一步，站到了书瑶身侧。他向着吴医官，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，声音沙哑却清晰：“吴医官，老汉是个粗人，不懂医术。但这孩子的话，就是她爹、她弟弟的话，也是我铁老三的话！三十两，我们认！就算拼了这条老命，也绝不敢短了医官署的用度。求您，发发慈悲，先救人性命！老汉给您担保！” 他腰杆挺得笔直，那是一种属于老兵的承诺和担当。

他的出面，不像书瑶那样充满炽热的情感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基于岁月和信誉的力量。一个老兵的行礼和担保，在这讲究规矩的医官署里，自有其分量。

吴医官的目光在书瑶倔强的小脸和铁叔坚毅的面容上扫过，这老弱妇孺组合所展现出的惊人意志，似乎终于让他那冰封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。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“也罢。”他坐回案后，提笔开方，“念在你们……不易。先开三剂药暂且缓解。但人参、雪蛤，需尽快。”

拿到药方，去抓药时，听到那昂贵的药价，书瑶和文清面露难色，铁叔却默默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钱袋，将里面仅有的几十个铜钱，全部倒了出来，凑足了药款。“先抓药。”他低声道，语气不容置疑。

走出医官署，风雪扑面。铁叔重新拉起空了的独轮车，看了一眼紧紧攥着药包、面色凝重的书瑶，沉声道：“三十两是座山，但既然说了要搬，就不能泄气。回去再想办法。” 他的话不多，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意味，仿佛在说，这条路，他会陪着她们一起走。

书瑶看着铁叔拉着车的、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，又看了看手中的药包，心中的绝望依然沉重，但那冰冷的坚冰之下，似乎有一丝暖流悄然涌动。三十两！ 这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，但至少，此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扛。

路，仿佛又走到了尽头。但又似乎，在绝壁之上，逼着她必须去寻找那一条几乎不存在的、向上的缝隙。而这一次，她的身边，多了一份沉默却坚实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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