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渡寺梅林中的一番话,像一层无形的薄冰,覆盖了回程的路。林书瑶与林文清辞别杨夫人,登上自家那辆朴素无华的青篷马车。车帘落下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目光,车厢内却并未立刻响起交谈声。
林文清几乎是下意识地,在车帘垂下的瞬间,微微侧身,借着帘缝透入的最后一丝天光,快速而隐蔽地扫视了马车周遭——寺前广场上香客渐稀,远处有几个小贩在收拾摊子,并无什么扎眼或持续注视这边的人物。林书瑶则端坐不动,手指却轻轻拂过车窗边缘,感受着车厢外是否有什么异常的贴近或声响。姐妹二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警惕。
马车辘辘启动,驶离山门,转入相对僻静的官道。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规律而单调,成了此刻最好的掩护。
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,林文清才将身体微微前倾,凑到林书瑶耳边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被车轮声掩盖:“姐姐,杨夫人的意思……兄长与靖北侯,怕是真的已惹人注目了。”
林书瑶轻轻点头,同样用气声道:“树大招风,古之常理。何况是两株并立参天、根须相连的巨木。” 她停顿了一下,眉心微蹙,“只是我原以为,杨骁出身将门,杨老将军又刚刚经历过猜忌之痛,他应当更懂得其中利害,知道该如何把握与同僚,尤其是与兄长这等同样手握重兵的同辈将领相处的分寸。”
林文清闻言,却缓缓摇了摇头,眼中忧虑更深:“姐姐,你想,杨小侯爷虽是杨老将军之子,但他与兄长的情谊,是实打实在北疆血火中拼杀出来的。此番他初次独当一面,便立下倾覆北狄王庭的不世之功,麾下精锐是他父亲旧部,对他忠心耿耿,自身能力才干又得到陛下和朝野一致认可。此刻的他,正是意气风发、锐不可当之时。父亲的遭遇或许会让他有所警醒,但那份源自巨大成功与袍泽深情的自信与坦荡,恐怕……更占据上风。父母的担忧与提醒,在他听来,或许反而会觉得是过于谨慎,甚至有些‘浊世’之见了。”
林书瑶怔住了。她仔细回味妹妹的话,心中那点原本对杨骁应有“分寸感”的期待,渐渐冷却下去。文清说得对!杨骁年少成名,锐气正盛,又自认与兄长林武是肝胆相照、为国为民,这份赤诚与傲气,很可能让他低估了朝堂之上那套基于猜忌与平衡的复杂逻辑。在他看来,坦荡相交、勠力同心便是最好,何须诸多忌讳?可正是这份“何须忌讳”,才最是危险!
“你说得对……”林书瑶的声音带着一丝涩然,“是我想得简单了。杨小侯爷的处境与心境,与我们、甚至与杨老将军,都已不同。他看到的,是眼前的战功、麾下的铁骑、挚友的信任;而旁人看到的,或许是未来的威胁、可能的结党、需要‘修剪’的枝叶。”
她想起自己当初在工部尚书任上,何尝不是一心钻研技艺、改善实务,自认行得正坐得直,却最终被卷入阴谋,几乎万劫不复。有些风险,不是你小心就能完全避开,尤其是当你身处高位、手握重器、又与同样耀眼的人站在一起时。
“姐姐,那我们……”林文清欲言又止。
林书瑶深吸一口气,眼中闪过决断:“兄长那边,我们不能坐视。杨夫人的提醒已经送到了我们这里,兄长那边,或许杨老将军已有动作,但……我们作为家人,也必须将这份担忧,用我们自己的方式,传递给兄长。让他知道,京城之中,有人已在注视,且目光未必友善。至于他如何权衡应对,我们无法替他决定,但至少要让他……心中有数,早作绸缪。”
林文清重重点头:“正该如此。”
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驶回林府。姐妹二人下车时,再次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府邸周围,确认无异,才快步入门,并低声吩咐门房紧闭门户。
书房内,门窗紧闭。林书瑶铺开一张素笺,提起笔,却久久未能落下。这封信,太难写了。不能直白地说“陛下可能猜忌你们结党”,不能显得是在离间他们兄弟情谊,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言辞。需含蓄,需点到即止,需让兄长能领会,却又抓不住实质。
她凝神思索良久,终于落笔:
“兄长台鉴:京中诸事渐平,妹与文清经营铺面,亦算安稳,兄勿挂念。近日与杨家夫人同往普渡寺祈福,见寺后古梅苍劲,枝干相依,蓊郁如盖,然园丁修剪,常虑旁枝过密,恐碍主干风华,或阻他木生长,此亦理之自然。兄与靖北侯在外,为国砥砺锋刃,劳苦功高,天下皆知。然木秀于林,风必催之;行高于人,众必非之。古来名将,功成而能全者,非仅恃勇力战功,亦需明察秋毫,善处微妙。杨老将军阅历深远,当有睿见。兄素来沉稳,自有主张。唯盼兄保重身体,凡事多加思量,京城家中一切安好,勿念。妹书瑶谨上。”
写罢,她又仔细读了两遍,确认其中借物喻理、提醒“木秀于林”、“善处微妙”之意既明,又无任何犯忌讳的直白言辞,这才小心吹干墨迹,装入寻常家书信封,封好火漆。她唤来一名可靠的老仆,低声道:“此信,务必亲手交到大爷手中,路上小心,莫要引人注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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