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部衙门后堂,王佑安处理完一摞关于新式城防弩批量制造的核准文书,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。窗外已是暮色四合,衙内渐渐安静下来。他年约四旬,面容清癯端正,眉眼平和,给人一种沉稳可靠、甚至有些朴拙的感觉。但若细看,便能发现他那双略显细长的眼睛里,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、深思熟虑的光芒,仿佛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潜流。
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角落书架上几本略显陈旧的卷宗上,那是前任尚书林书瑶在任时,主持修订的《工部营造则例》与部分军械改良纪要。
鬼使神差地,他起身取下一本,随手翻阅。纸张上娟秀而有力的字迹,记录着对各种工艺流程的严谨规定、物料标准的精确数据、以及许多看似细微却极为关键的改良建议。比如关于弩机望山的校准误差范围,关于铁甲甲片淬火的最佳水温与时长,关于不同木材在制作弓胎时的处理差异……条分缕析,数据翔实,思路清晰。
王佑安看得入神,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精妙的备注上划过。他早年科考,凭的是扎实的经义文章和务实策论;外放地方,主攻水利民生,靠的是勤勉任事和因地制宜的巧思。接手工部后,他凭借务实肯干和太后家族的些许便利,很快理顺了局面。但直到此刻,细细阅读这些前任留下的心血结晶,他才更深切地体会到,那位曾身处风口浪尖、最终蒙冤入狱的女尚书,在专业上是何等精湛,在任事上是何等的尽心竭力。更难得的是,在这些冷冰冰的技术条文背后,他能感受到一种追求极致效用与节省民力的情怀。
“一介女子,身处如此高位,非但没有固步自封,反而能在男性主导的领域做出这般扎实的改进,更推行了一系列提升效率、严控质量的举措……”王佑安放下卷宗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钦佩。这钦佩并非因其性别,而是纯粹对才华与敬业精神的认可。他想起了坊间关于林书瑶狱中遭遇的那些骇人传闻,虽然已被压下,但多少有些风声。那样一个才华卓绝、为国尽心的女子,竟险些殒命于阴私构陷之下,而自己如今坐的这个位置,某种意义上正是踏着她跌倒的痕迹而来。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微沉,更觉肩头责任重大。
他走到窗边,望向西城方向。那里,据他所知,林书瑶与她的妹妹开了一家名为“瑶光坊”的工器铺子。他手下一名老吏曾偶然提起,说“瑶光坊”有些小玩意儿做得极精巧,甚至有些思路对工部的匠作都有启发,言语间颇为推崇。当时他只当闲话,此刻想来,那位林尚书即便离开了庙堂,似乎也未曾真正放下她所热爱的技艺,仍在以另一种方式发光发热。
“或许,有机会可以……稍加关注?”王佑安心中暗忖。他并非迂腐之人,深知真正的人才难得,其价值不应囿于是否在朝为官。林书瑶虽不再为官,但其经验、智慧与创新精神,或许在某些时候,仍能为国所用,至少,不该被彻底埋没。他甚至想到,工部官办作坊有时难免僵化,若能以某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,借鉴或引入一些民间的活力和巧思,或许对提升工效有益。这个念头悄然生根,让他在日后处理一些棘手的技术难题,或无意中看到、听到关于“瑶光坊”出的新奇实用物件时,总会多留一份心,那份关注里,带着一种同行间的欣赏与惜才之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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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国公府内,杨夫人反复看着儿子的回信,心中那份因丈夫分析而生的决断愈发清晰。骁儿重情守义,不肯因可能的风险便与挚友疏离,这份心性她理解甚至赞赏,但作为母亲,她必须为他、为家族考虑得更周全。既然无法直接改变儿子的选择,那么从旁侧敲打,让可能成为“目标”的另一方也提高警惕,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一种无形的默契与距离感,或许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。
林家姐妹无疑是关键。林书瑶经此大难,必然对朝堂险恶有刻骨铭心的认识;林文清身处宫廷与市井之间,消息灵通,聪慧剔透。有些话,点到即止,她们定然能懂。
于是,便有了普渡寺之约。帖子递出时,杨夫人心中亦有些许忐忑,不知对方会如何反应。但当见到林氏姐妹如约而至,举止从容,眼神清明,她便知这一步走对了。
三人先至大雄宝殿,虔诚上香,默默祈愿边关亲人平安,国泰民安。捐过香油钱后,杨夫人提议去寺后梅林散步。绕过几重殿宇,便见一片疏朗的梅林,枝干遒劲,虽无花朵,却别有一种苍劲古朴的韵味。林中设有石桌石凳,甚是幽静。丫鬟仆妇被留在林外等候。
起初只是闲聊些京中趣闻、养生之道。杨夫人话语温和,不着痕迹地关心着林书瑶的身体和林文清的近况。行至林深处,人迹罕至,唯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。
杨夫人忽然停下脚步,望着眼前一株姿态奇古的老梅,似是无意地轻叹一声:“这梅树,长得真好。根深干壮,旁枝却也遒劲有力,互相依傍,方能经得住风雨。只是……有时候旁枝生长得太近、太密,难免会让人担心,是否会影响主干,或者……引来不必要的修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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