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的热闹还未散尽,辛夷却已跪在书房冰凉的地上。白日里带小妹上街,一个转身的功夫,人就不见了。她找遍了整条街,回答她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和满街陌生的面孔。父亲的震怒是她从未见过的,书卷重重摔在案上,勒令她长跪思过。
泪水早已冰凉地糊了满脸,膝盖从刺痛到麻木。不知跪了多久,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月光斜斜切进一道清辉。她抬起红肿的眼,看见陆芥安半张脸隐在阴影里,身形挺拔如松。
“都怪我……”一开口,哽咽便冲破了防线,“小妹要是找不回来了,我这一辈子……”
“起来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先去吃点东西。”
她摇头,肩膀因抽泣而微微颤抖:“我就这么一个妹妹……”
一声极轻的叹息落下,下一刻,她忽觉身体一轻,竟被他打横抱了起来。辛夷惊得忘了哭,只听他语气平淡,却字字清晰:“人早找着了,在郊外跟着送葬队伍走迷了路。你父亲不过想给你个教训。”
狂喜与呆滞同时攫住了她: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他抱着她往外走。
她这才回过神,慌忙拍他肩膀:“放我下来!父亲还要教训我的,是我错了……”
陆芥安脚步一顿,低头看她,昏暗光线下,眼里似有星芒一闪,随即化开一抹近乎狂妄的笑:“记住,只有我能给你委屈受。旁人,都不行。”
那一刻,辛夷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这个曾让她心生抵触的少年,早已用他独特的方式,在她生命里刻下了不容忽视的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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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期总是倏忽而逝。陆芥安走得匆忙,甚至没来得及道别。母亲后来告诉她,是小妹自己吓坏了,躲在山道边哭,是陆芥安找了大半夜,耐心哄了许久才将人带回来。
想起那晚书房里他臂弯的温度和那句话,辛夷对着窗外的海棠,偷偷弯了嘴角。
人心原是这样奇怪的东西。起初讨厌得真切,可那人的一点一滴,他的捉弄、他的沉默、他看似不经意的回护,像春雨渗入冻土,待你惊觉时,心底早已悄然生出了一片柔软的绿意。
再见已是一年多后,陆家长子的婚期将近。
少女抽条似地长高,婴儿肥褪去,蓝衫黑裙的校服穿在身上,已勾勒出纤细的轮廓。放学时分,学堂铁门“嘎吱”拉开,她与女伴挽手走出来,乌黑的发梢在风里轻轻摇曳。
陆芥安就靠在街对面的汽车旁,指间夹着烟,老远便从人群中锁定了她。直到她走近仍未察觉,他才扬声唤道:“辛夷。”
她讶然转头。他随手掷了烟蒂,皮鞋碾过,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留恋。那时北平的摩登少年,做派新颖如他,轻易便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。
辛夷脸颊发热,在同伴促狭的笑意中,低头小跑过去。
车内空间逼仄,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。他问些学业、朋友的闲话,她都答“好”。
“就不问问我过得如何?”他忽然侧过头,似笑非笑。
她本想像从前一样顶回去,话到嘴边却莫名噎住了。心口闷闷的,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。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,母亲和陆夫人那些关于“结亲”的试探,自己下意识的拒绝,以及随之而来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,胸口那团无端烧起来的、令人无所适从的火。
陆家因婚礼筹备而热闹非凡,辛夷随母亲去帮忙,与他碰面的机会多了起来。每每他目光追来,刚欲开口,她便匆匆寻个借口转身走开,留他一人立在廊下,神色渐渐郁沉。
婚礼那日,万国饭店华灯璀璨。辛夷一袭白裙跟在母亲身侧,乖巧模样惹人怜爱。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——是学堂里曾给她抄过情诗的那个男同学。
正有些不自在,手腕忽然被人攥住。陆芥安不由分说将她拉到身边坐下。她小声挣扎,他却凑近耳畔,温热气息夹着酒意:“别乱动。不知道的,该以为我欺负你了。”
辛夷瞪他,手下狠狠拧他胳膊:“错了,是我在欺负你。”
他吃痛松手,她已如受惊的雀儿般溜走了。
宴至酣处,辛夷溜到露台透气。身后阴影笼罩,未及回身,便跌入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。他的手臂将她牢牢圈住,下颌轻抵在她发顶。
“方才那人一直看你,”他的声音低哑,热气拂过她耳廓,“你可喜欢他?”
辛夷被他身上的酒意熏得有些晕,蹙眉道:“胡说什么……你起开些。”
他却低低笑了,胸腔震动,手臂收得更紧。他稍稍退开,双手捧住她的脸,迫使她看向自己。眸中醉意氤氲,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:
“那辛夷……喜欢我吗?”他额头与她相抵,呼吸交错,“不如喜欢我,好不好?”
辛夷猛地睁大眼,心在那一瞬跳得失了章法。他眼底映着远处辉煌的灯火,也映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。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,目光落在她唇上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好不好?”
露台外是北平沉沉的夜,厅内隐约飘来婉转的笙歌。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,那里有她熟悉的戏谑,也有她陌生的、滚烫的期待。所有刻意保持的距离、所有心慌意乱的逃避,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
她极轻地,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”
怎么会不喜欢呢?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梦境里,南国故乡的海棠年年盛开,而花影深处,悄然伫立的,都是他的身影。
那是1934年的北平,空气里还浮动着太平岁月最后的、蜜糖般的芬芳。无人知晓,历史的巨兽已在地平线那头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带她去香山看红叶,是陆芥安临行前几日的事。
漫山遍野的赤红,像一场燃烧到天际的寂静之火。休憩的寒鸦“呀”地一声掠过,翅尖裁开湛蓝的天幕。
站在山顶,北平安静地匍匐在远处。辛夷深深吸了口气,清冷的空气沁入肺腑,仿佛连胸中郁结的愁绪都能暂且涤荡。
陆芥安静静站在她身侧,目光投向渺远的虚空。“小时候,我常一个人跑到这儿来。”他忽然开口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,“大哥找到我,先骂一顿,再拖回去,少不了再挨老爷子一顿家法。”
他顿了顿,缓缓张开双臂,山风立刻灌满他的衣袖,扬起他的发梢。“那时我总想,要是能做只鸟就好了。天高地阔,想飞去哪,就飞去哪。”他侧过头,对她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,“所以后来,我去了航校。”
辛夷心口一紧,几乎脱口而出:“因为飞机能带你最靠近天空,也最靠近……你的自由。”
他沉默地看着她,抬手,用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。“小孩子别想这么沉重的事。”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,“我只要你高高兴兴的。”
辛夷拂开他的手,别过脸去,望向那片吞噬了无数鸟影的苍穹,闷声道:“如果……如果有一天,那片天不再是天堂,而是战场呢?如果你飞上去,却下不来了呢?”
陆芥安没有回答。良久,他才望着天际线,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:“我们这些人,从踏进机舱那天起,命就不全在自己手里了。万一真有一日……”
一只温热颤抖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。
辛夷转过来看着他,眼圈已经红了,目光却执拗得惊人:“不。我愿你岁岁平安。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,你也能……安然归来。”
陆芥安凝视着她,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最终化为一抹温柔到近乎悲伤的笑意。他低下头,用一个轻轻的吻,封住了她所有未尽的祝祷与恐惧。
那晚,辛夷在灯下熬了半夜,用她并不精巧的针线,在一块素白丝绢上,绣了一朵小小的海棠,旁边停着一只欲飞未飞的青鸟。鸟飞得再高再远,总该有个念想,盼它归巢。
翌日清晨,她去陆家送行。他站在爬满枯藤的花架下,穿着松垮的墨绿色毛衣,晨光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。他招手让她过去。
辛夷却站在原地,只是看着他。
陆芥安无奈一笑,主动走过来,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和发丝。柔软的毛衣蹭过她的脖颈,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。辛夷的鼻子猛地一酸,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。她猛地推开他的手,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丝绢,胡乱塞进他手里,然后转身就跑,一次头也没回。
如果她知道,这一别将是漫长岁月和生死茫茫的开端,她一定会回头,一定会用力抱住他,一定会将那句压在舌尖的“珍重”说得清清楚楚。
可是没有如果。她只有跑得更快,仿佛这样就能逃离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不安与悲伤。
陆芥安走后的一个月,第一封远洋信送到了她手中。
信很短,只说一切安好,勿念。
信的末尾,有一行流畅飞扬的外文。她看不懂,又羞于向人请教,只好在无人时,一遍遍摩挲那陌生的字迹,暗自打算:等他回来,定要他亲口解释。
日子在等待中流淌。陆夫人时常叹息,走得这样急,连婚事都来不及正式定下。辛夷从女子中学毕业后,进了一家报馆做译电员。她守着那份不为人知的心事,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信件,等待着他某一天忽然出现在弄堂口,像往常一样,带着一身风尘和漫不经心的笑意唤她名字。
谁曾想,这一等,就是三年。
1937年,隆冬。北平的乌桕树被沉重的积雪压弯了枝头,如同垂首默哀。战争,在她日复一日的期盼中,如同终于挣脱锁链的猛兽,咆哮而至。
离平那天,辛夷病倒了,高烧昏沉。
父亲决定举家南迁避祸。她蜷在颠簸的汽车后座,时而清醒,时而迷糊,耳畔是家人焦虑的低语和远处隐约的、闷雷般的轰鸣。当他们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南方故土时,才发现烽火早已燎原,故乡亦非桃源。恐慌蔓延,人人争相涌向码头,试图登上那艘通往孤岛台湾的救命轮船。
登船前最后一刻,灾难发生了。汹涌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流,瞬间冲散了紧紧相握的手。辛夷被裹挟着推向舷梯,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小妹衣袖的触感。她声嘶力竭地呼喊,回应她的只有更加鼎沸的哭嚎、咒骂,以及——那越来越近、震动心魄的炮火巨响。
她最终没有登上那艘船。
像无数被时代巨轮抛下的尘埃,她滞留在骤然空旷又骤然拥挤的港口,而后随着溃散的流民,漂洋过海,踏上那座同样惶惶不安的岛屿。
最初的时日,她蜷缩在基隆码头附近一间废弃的仓房里,怀里紧紧抱着一摞用油布仔细包好的信。寒冷和饥饿交替折磨着她,意识模糊时,常常产生幻觉:仿佛看见陆芥安坐在明亮的灯下,穿着飞行夹克,眉目专注,正给她写信。笔尖划过纸面,沙沙作响。
她唯一的、实在的慰藉,是夹在信中唯一的一张明信片。那是他在英国时寄来的。照片上的年轻人,穿着笔挺的军装,外套随意敞着,脚蹬锃亮的马靴,手里拎着飞行风镜,正侧过头对着镜头笑。身后是广阔的绿茵机场和线条冷硬的战斗机,阳光耀眼,天空湛蓝,时光仿佛凝固在最为明亮灿烂的一刹那。
仓房外是陌生岛屿湿冷的风,炮火的余烬似乎仍在天边隐隐发红。辛夷用冻得僵硬的手指,一遍遍抚过照片上那人飞扬的眉眼,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早已破碎的、安宁的旧世界。
她不知道他在哪里,是生是死。她只知道,自己得活下去。带着这些信,这张照片,和那句她始终未曾读懂的外文,活下去。
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,像细小的冰针。辛夷蜷紧身子,试图留住怀中那点信件带来的虚幻暖意。恍惚间,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,一声声,由远及近。她猛地惊醒,踉跄起身,哆嗦着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青年,穿着半旧但整洁的长衫,眉眼温和。辛夷眼中瞬间亮起的光芒,在看清来人后,迅速黯淡下去,化为一片更深的空茫。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慌忙将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,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歉意的微笑。
“对不住,我认错人了。”声音沙哑。
青年不在意地摆摆手,笑容爽朗:“你是辛夷姑娘吧?我在船上拾到一个包裹,绣着这名字,一路打听,才有人说这附近有位刚上岸的大陆姑娘,没想到真找着了。”他将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递过来。
辛夷怔住,认出那是登船前母亲拼命塞给她的细软,竟不知何时遗失在混乱中。她接过,入手微沉,打开一看,几件旧衣裳叠得整整齐齐,甚至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。
“我叫沈怀舟,家住不远处。衣裳是家母浆洗的,姑娘莫要嫌弃才好。”他解释着,语气自然。
辛夷低声道谢,声音堵在喉咙里。沈怀舟也未多言,点点头便转身离去,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雾气中。辛夷抱着失而复得的包袱站在门边,那上面残留的一点陌生善意,反而勾起了更深更锐利的孤独。家人的面庞,陆芥安的笑容,在寒风中愈发清晰,也愈发刺痛。
日子在生存的重压下缓缓推移。辛夷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,教一户商家的小女儿识字算术。薪水微薄,但她已学会将每一枚铜板攥出汗来。她心里揣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:攒钱,买一张船票,回去。回那片战火纷飞的大陆,回到或许已无立足之地的“家”,去寻找那个生死未卜的人。
沈怀舟的模样在她忙碌而灰色的记忆里渐渐淡去。直到有一天,她在学生家的客厅里,再次见到了他。
“辛夷姑娘,又见面了。”他站起身,神色有些局促,“东家是我远房表亲。我……我并无他意,只是听说了你的境况。我妹妹的功课也确实需要人指点。”
他急急解释,生怕她误解这是施舍。辛夷看着他那双与小妹年纪相仿的胞妹好奇探过来的眼睛,到嘴边的拒绝,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她需要这份工,而孩子无辜。
入冬后,岛上湿冷刺骨。一天傍晚,沈怀舟送来一对小小的黄铜手炉,炉身镂着鸳鸯,里头装了燃着的炭饼和檀香末。
“屋里潮冷,这个暖和一些。”他将手炉放在桌上,袅袅白烟升起,带着沉稳的檀香气,竟真的驱散了几分寒意。
辛夷裹着薄毯,望着那缕青烟,忽然问:“沈先生,北边……有消息吗?”
沈怀舟沉默了片刻。窗外是海岛迷茫的夜色,他的声音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传来:“局势……很不好。许多地方,怕是已经……沦陷了。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像重锤砸在辛夷心上。她猛地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,才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。肩膀微微抖动,没有哭声。
沈怀舟站在原地,看着那在檀香暖烟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,终是无声地退了出去。
在岛上的第二个除夕夜,沈怀舟来请她去家里吃顿团圆饭。辛夷望着窗外零星炸开的、不属于她的热闹烟花,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谢谢沈先生好意,我……还有些事。”
门关上,将满世界的喧嚣短暂隔绝。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愈显寂寥,烟花明灭,照亮她脸上冰凉的泪痕。战火在遥远的对岸燃烧,时间每过去一天,希望就渺茫一分。那种被困孤岛、无能为力的焦灼,日夜啃噬着她的心。
终于,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,她将攒了许久的船票钱紧紧握在手心,收拾了那只蓝布包袱,走向码头。她要回去,无论如何要回去。
沈怀舟得到消息气喘吁吁赶来时,码头上已是人潮涌动。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,正不顾一切地试图挤上一条即将启航的旧船,单薄得像随时会被汹涌人海吞没。
“辛夷!”他冲过去,用力将她从混乱中拽出来,脸色因焦急而发白,“你回去能做什么?那边在打仗!子弹和炮弹不认识你是谁!你死了,悄无声息,谁会知道?谁又能为你哭一场?!”
他以为自己的厉声质问能唤醒她。辛夷只是抬起眼看他,那双曾经盛着江南烟雨和北平秋光的眼眸,此刻深得像两口枯井,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。
她没有争辩。
第二天,当沈怀舟带着热粥和一丝残留的希望,再次推开那间仓房的门时,里面已空无一人。床板冰凉,只剩那对鸳鸯手炉静静摆在窗台,檀香早已燃尽。
海风穿过空荡的房间,呜咽作响。他站在那里,终于明白,有些人的故土和牵挂,是连死亡都无法阻隔的归途。
渡海的过程是另一场颠簸的噩梦。但当辛夷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,再次踏足北平的土地,穿过满目疮痍的街道,终于站在那座熟悉的、门楣上“陆宅”匾额犹在的四合院前时,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。
朱漆大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鬓边已染霜雪的陆夫人愣在门口,手中的佛珠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下一刻,她猛地上前,将风尘仆仆、瘦骨嶙峋的辛夷死死搂进怀里,失声痛哭。
“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你怎么才回来啊……”
那怀抱依旧温暖,带着记忆里的慈爱和更深重的悲伤。辛夷将脸埋在那熟悉的衣襟里,浑身颤抖,终于允许自己哭出声来。回来了。至少,这一处牵念,还未被战火彻底焚毁。
只是,当她从陆夫人肩头抬起泪眼,望向院内那棵沉寂的老海棠树时,心头却蓦地一紧——那树下来回踱步、焦灼等待的身影里,并没有她魂牵梦萦的那一个。
陆芥安,你在哪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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炮火染红了渤海湾的天际线,那艘满载归乡人与希望的客轮,在混浊的海浪间颠簸成了绝望的剪影。一枚偏离战场的流弹,带着凄厉的呼啸,正朝着它的船尾精准坠去——按照原本冰冷的历史轨迹,那里正站着紧紧相拥的辛夷父母和她们年幼的小妹。
就在这时两道凡人不可见的身影如流光掠过沸腾的海面。
“就是现在,小风风,东南巽位,凝水为盾!”筱筱仙子清叱一声,素手结印,周身泛起淡青色的光华。楚风紧随其后,虽略显笨拙却全神贯注,将刚刚领悟的、尚不纯熟的时空缓速之力尽力推向前方。
无声的涟漪在炮弹与船舷之间荡开。那枚致命的铁疙瘩,如同撞进无形的胶质,速度骤减,轨迹诡异地偏转了毫厘,最终擦着船尾栏杆,落入远处海中,炸起一道徒劳的水柱。客轮剧烈摇晃,惊叫声四起,但船体无恙,最重要的那几个生命,在茫然不觉中,已与死神擦肩。
“成了!”楚风看着客轮拖着烟痕继续驶向大连港的方向,兴奋地一挥拳,转向筱筱仙子,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完成一件大事的雀跃,“筱筱姐姐,我们真的改变了。辛夷的爸爸妈妈和妹妹,活下来了。那后面她就不会失去所有亲人,痛苦是不是就能少很多?”
海风猎猎,吹动筱筱仙子的衣袂。她凝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,脸上却没有楚风预期的轻松笑意,反而笼罩着一层深重的凝重。远方的海平线上,更多的烟柱正在升起,那是这片土地正在承受的苦难与烽烟。
“小风风,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,目光从客轮移向广袤而伤痕累累的大陆,“我们确实拨动了一根命运之弦,救下了几个人。这很好。”
她转过头,看着楚风依然明亮困惑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而低沉:
“但你要知道,我们救得了一艘船上的几个人,却救不了此刻正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寸山河间,成千上万逝去的生命。河清海晏,从来不是靠一两次侥幸的拯救。”
她抬起手,指向大陆方向,尽管隔着遥远距离,但那弥漫的悲壮与铁血气息仿佛穿透时空而来:“在那里,有无数个‘陆芥安’,明知翱翔的天际已是熔炉,仍义无反顾地驾机冲向敌阵;有无数不知名的战士,用血肉之躯筑着防线,他们也有父母、有爱人、有幼妹等着他们回家。”
“他们的牺牲,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幸福能被成全。”筱筱仙子的眼眸深邃如海,“是为了一个民族不亡,一种精神不绝,是为了他们身后亿万同胞,终能有一天,在真正的、普遍的河清海晏之下,安稳地吃一碗热饭,看一场海棠花开。”
“个人的悲欢离合,在时代的洪流面前,轻如尘埃,又重如泰山。”她轻轻按了按楚风的肩膀,“我们干预辛夷的命运,是出于不忍。但真正的‘得到幸福’,对她而言,或许不仅仅是一家团圆、爱人厮守。当家园破碎、山河飘零,个人的小庭院,又能在风雨中安宁几时?”
楚风眼中的兴奋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沉重。他顺着筱筱仙子的目光望去,仿佛看到了那血与火交织的壮阔与惨烈。
“那……筱筱姐姐,我们接下来怎么办?辛夷已经回北平了,她的家人也活下来了,可陆芥安他……”
“历史的巨大惯性,尤其是涉及时代脉搏与个人终极选择的部分,往往最难扭转。”筱筱仙子收回目光,神色恢复了那种带着神性的平静与决断,“陆芥安的命运,与这场战争紧紧捆绑。我们救了他的爱人一家,或许能改变一些细节,但他人就在那片天空之下,他的抉择,他的归宿,依然充满着变数与……固有的轨迹。”
她微微闭目,似在感应着什么,片刻后睁开:“北平陆家,气息有异。辛夷回去了,但期盼的人并未归来。小风风,我们的任务远未完成。让辛夷‘得到幸福’,或许需要我们更深刻地理解,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时代,什么才是她能握住的、真实的幸福。”
“走,”她拉起楚风的手,身形渐渐淡去,声音消散在海风里,“去北平。真正的考验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我们要在历史的夹缝中,为她寻一缕光,也要让你明白,有些伟大,正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,那与我们所守护的微小幸福,同样值得铭记。”
海浪依旧拍打着看不见的时空屏障,那艘获救的客轮已成远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