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终于停歇,铅灰色的云层散开,露出久违的、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。楚风搀扶着伤势稳定了一些的筱筱仙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那片几乎将他们埋葬的雪原。当脚下坚硬冰冷的雪壳终于被粗糙的柏油路面取代,当远处出现低矮房屋和电线杆的轮廓时,楚风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他们似乎真的来到了一个有人烟的、相对正常的世界。
沿着一条清扫出积雪的乡间公路走了许久,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。小镇看起来有些年头,房屋低矮,街道狭窄,但灯火通明,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装匆匆走过,商铺里传出热闹的音乐声。一切都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真实感。
“我们……这是到哪儿了?”楚风看着路边招牌上陌生的文字,有些茫然。
筱筱仙子打量着四周,眉头微蹙:“气息很杂,但……没有明显的怨念和阴煞。像是个普通的凡人聚居地。” 她肩头的伤依旧隐隐作痛,法力恢复缓慢,但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。
两人身上衣衫褴褛,沾满血污和尘土,与周围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,引来不少路人侧目。楚风感到一阵窘迫,筱筱仙子却神色坦然,仿佛周遭的目光与她无关。
“先找个地方弄点吃的,再打听一下情况。”筱筱仙子说道,目光落在街角一家闪烁着霓虹灯招牌的店铺上。那招牌上画着爆米花和可乐的图案,还有几个他们不认识的字母。
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楚风好奇地问。
“看起来……像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一种娱乐场所?”筱筱仙子也不太确定,“叫……‘电影院’?”她似乎从楚风零碎的记忆里捕捉过这个词汇。
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,两人推开了那家电影院厚重的玻璃门。温暖的空气夹杂着爆米花的甜腻奶油香扑面而来,让在风雪中煎熬许久的两人精神一振。
大厅里灯光昏暗,墙壁上贴着各种色彩斑斓的电影海报。售票处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,大多是年轻人。楚风和筱筱仙子的出现,再次引来了好奇和些许戒备的目光。
“我们需要……那个,看电影?”楚风看着滚动屏幕上陌生的片名和票价,有些无措。他们身无分文。
就在此时,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:
“你们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?”
两人转头,只见一个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、气质温婉娴静的年轻女子正关切地看着他们。她约莫二十多岁,长发挽起,眉眼柔和,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。
“我叫秋烟。”女子自我介绍道,目光在筱筱仙子肩头破损染血的衣物上停留了一瞬,眼中闪过一丝同情,“看你们的样子……需要帮助吗?如果不介意的话,我正好多买了一张票,是一部……嗯,据说很特别的电影,《扶桑嫂》,要一起看吗?”
她的邀请来得突然而善意。楚风有些犹豫,看向筱筱仙子。
筱筱仙子打量着秋烟,此女身上并无修行痕迹,就是个普通的凡人,气息也很干净。她略一沉吟,对楚风微微颔首。眼下他们需要信息,也需要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,这个叫秋烟的女子或许是个契机。
“那就多谢秋烟小姐了。”楚风连忙道谢。
秋烟笑了笑,将其中一张票递给楚风,又对售票员说了几句什么,似乎是帮筱筱仙子也补了一张票。
三人走进漆黑的放映厅,找到位置坐下。巨大的银幕亮起,开始播放广告和预告片。楚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,这是他“回来”后第一次接触现代科技产物,感觉既熟悉又陌生。筱筱仙子则更多是在闭目感知周围环境,确认安全。
电影开始了。
《扶桑嫂》。片名透着一种不祥的意味。
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古老传说。一位名叫扶桑的妇人,因丈夫早逝,独自抚养年幼的儿子,生活极其困苦。她日夜操劳,为人缝补衣物换取微薄收入,却因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,面容逐渐变得枯槁狰狞。村中孩童顽劣,常模仿她的模样,嘲笑她是“鬼婆婆”。最终,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积劳成疾、饱受屈辱的扶桑嫂,怀着对世道的无尽怨恨,在自家破败的屋梁上……悬梁自尽。
自那以后,村中便开始流传恐怖的怪谈:在特定的时辰,若有人独自在镜前或黑暗中,可能会看到扶桑嫂悬吊的身影,她会用沙哑的声音询问:“我……美吗?”若回答错误,或是心生恐惧,便会……
影片的氛围营造得极其压抑恐怖,导演用阴冷的色调、诡异的音效和演员精湛的演技,将扶桑嫂的悲惨与死后化为厉鬼的怨毒刻画得淋漓尽致。放映厅里不时响起观众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。
楚风也看得手心冒汗。虽然经历了幽冥涧和黄昏别馆的洗礼,但这种源于现实悲剧、直指人性阴暗面的恐怖故事,依然让他感到不适。尤其是扶桑嫂悬梁自尽的那个镜头,画面久久定格在那具随风微微晃动的、穿着破旧蓝布衫的尸体上,充满了绝望的气息。
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筱筱仙子,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,正神情凝重地盯着银幕,眉头紧锁。
“筱筱姐姐?”楚风小声唤道。
“这电影……不对劲。”筱筱仙子低语,声音带着一丝警觉,“不只是故事……有种……很淡,但很纯粹的怨念气息,夹杂在光影和声音里……”
楚风心头一凛。
他又看向另一侧的秋烟。秋烟似乎看得很投入,双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,脸色有些发白,但眼神却很专注,甚至……带着一种奇怪的、近乎痴迷的神色?
电影进入了最后的**部分,主角在深夜的古老宅院中,即将与扶桑嫂的怨灵正面遭遇。气氛紧张到了极点,放映厅里鸦雀无声。
银幕上,主角颤抖着手,推开了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门内,昏暗的房间里,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门口,悬挂在房梁上,轻轻晃荡……
就在这时,楚风忽然感觉身边的秋烟身体猛地僵直了一下。
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。
只见秋烟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银幕,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收缩。她的嘴巴微微张开,似乎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的双手不再是抓着扶手,而是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,指甲深深陷入皮肉。
更让楚风头皮发麻的是,在银幕惨白光线的反射下,他隐约看到,在秋烟身后的墙壁阴影里,似乎……多了一道模糊的、微微晃动的影子,那影子的轮廓,像极了电影里悬梁自尽的扶桑嫂。
“秋烟小姐。”楚风惊呼出声。
筱筱仙子也瞬间察觉到了异常,猛地站起身。
但已经太晚了。
秋烟掐住自己脖子的双手猛地用力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、令人牙酸的声响。她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,双脚离地,脖颈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。
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银幕上那个悬吊的身影,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……一丝诡异的解脱?
咔嚓
一声清晰的、骨骼断裂的脆响,在寂静的放映厅里突兀地响起。
秋烟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,猛地抽搐了一下,随即彻底软了下来,悬挂在半空中,一动不动。她的头颅歪向一边,舌头微微吐出,眼睛圆睁,里面还凝固着临死前那极致的惊恐。
她死了。
就在这满是观众的放映厅里,在众目睽睽之下,以一种与电影中扶桑嫂死亡方式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,被凭空吊死。
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骤然爆发的、撕心裂肺的尖叫,整个放映厅彻底陷入了混乱。
楚风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,看着秋烟那悬挂的尸体在混乱的人影中微微晃动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筱筱仙子一把拉住他,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。
“快走!这电影是媒介!它把真正的‘东西’……引来了!”
她话音刚落,放映厅的灯光“啪”地一声全部熄灭。银幕也瞬间变黑。真正的黑暗和恐慌,如同潮水般将所有人吞没。
只有楚风,在绝对的黑暗中,仿佛看到银幕的方向,有一个穿着破旧蓝布衫、身形枯槁、脖颈套着绳索的模糊老妇身影,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了身,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上,带着一丝怨毒而满足的诡异笑容,空洞的目光,似乎穿越了混乱的人群,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扶桑嫂……
放映厅内彻底陷入了地狱般的混乱。尖叫声、哭喊声、桌椅翻倒声、人群盲目冲撞声交织在一起,在绝对的黑暗中发酵成最原始的恐慌。应急灯迟迟没有亮起,仿佛电力系统也被那无形的诅咒所掐断。
楚风被筱筱仙子死死拉住手腕,冰冷的触感让他从目睹秋烟惨死的惊骇中稍稍回神。他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一段记忆——那是前世在某个猎奇论坛偶然瞥见的、关于《扶桑嫂》这部电影背后的秘辛。
“筱筱姐姐。”楚风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我想起来了,扶桑嫂电影里扮演扶桑嫂的那个女演员。不是在演戏,是当时道具组出了严重失误,用来上吊的绳子是真的,她是在拍摄过程中被活活吊死的。”
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颤抖:“她的怨气……她对这场‘死亡演出’的极致怨恨,化作了诅咒,附着在了这部电影上。凡是观看这部电影,并且在特定条件下(可能是在恐惧达到顶点时,或者内心有某种共鸣时)被她‘选中’的人,就会……就会像秋烟一样,重复她的死亡。”
这就是媒介,这就是规则。电影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恐怖故事,它本身就是承载着枉死者滔天怨念的诅咒之秋烟沉浸于剧情,内心充满了对扶桑嫂遭遇的同情(或许)和恐惧,在电影营造的至暗时刻,她的气息与那诅咒产生了共鸣,从而被扶桑嫂的怨灵拖入了死亡的轮回。
仿佛是为了印证楚风的话,在极度的混乱和黑暗中,楚风再次感觉到那道冰冷、怨毒的目光锁定了自己,比刚才更加清晰,更加接近。
他猛地转头,凭借体内那丝微弱的纯阳之气对阴邪的敏锐感知,他“看”到了——
就在他们座位前方几排的地方,一个穿着破旧蓝布衫、身形佝偂枯槁的老妇身影,正静静地、头朝下地悬浮在半空中,她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着,舌头微微吐出,脸上布满了死前的痛苦与扭曲,但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,却带着无尽的怨恨,正直勾勾地盯着楚风和筱筱仙子。
是扶桑嫂的怨灵本体,她脱离了银幕的束缚,显化在了现实之中。
“发现你们了……”一个沙哑、破碎,仿佛喉咙被绳索勒紧后发出的声音,直接在两人的脑海深处响起,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,“看得很投入吧来陪我一起吊起来”
随着她那充满恶意的低语,楚风骤然感到自己的脖颈一紧!一股无形的、冰冷的力量如同绞索般缠绕上来,开始猛地向上拉扯!强烈的窒息感瞬间传来,他双脚开始离地。
“敕!”筱筱仙子厉喝一声,不顾自身伤势,左手并指如剑,一道凝练的太阴寒气如同冰锥般射出,直刺那无形的绞索!同时右手快速在楚风后背一拍,一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强行将他按回地面。
嗤
太阴寒气与那怨念绞索碰撞,发出腐蚀般的声响,暂时阻断了它的力量。楚风摔倒在地,捂着脖子剧烈咳嗽,脸憋得通红。
但扶桑嫂的怨灵显然被激怒了,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,整个放映厅的温度骤降,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。更多的、无形的怨念之力如同触手般从她身上蔓延开来,不仅再次卷向楚风,也袭向了正在施法的筱筱仙子。
“她的怨念很深。而且与这电影院的黑暗环境融为一体很难彻底驱散。”筱筱仙子一边艰难地抵挡着无处不在的怨念攻击,一边急促地对楚风说道,“必须打破她的‘规则’关联,或者……找到她诅咒的核心弱点。”
弱点?楚风大脑飞速运转。扶桑嫂的诅咒源于她被意外吊死的怨念,她对这场“表演”的憎恨是核心,她强迫观众重复她的死亡,是在宣泄这种怨恨。
“筱筱姐姐,”楚风脑中灵光一闪,猛地喊道,“她是被‘表演’杀死的。她恨这场‘戏’,如果我们……如果我们不按照她的‘剧本’走呢?”
不按照剧本?什么意思?
眼看着又一条无形的怨念绞索如同毒蛇般缠向筱筱仙子虚弱的身体,楚风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猛地从地上爬起来,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朝着扶桑嫂怨灵的方向踏前一步。
他强行压下喉咙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,运转起那微薄的纯阳之气,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洪亮、清晰,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、与恐惧截然不同的情绪,大声喊道:
“扶桑嫂,你的表演烂透了。
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,不仅让正在疯狂攻击的筱筱仙子动作一滞,就连那悬浮在半空、散发着滔天怨气的扶桑嫂怨灵,那扭曲的动作也明显停顿了一瞬,那双空洞的眼睛里,似乎闪过一丝极致的错愕和……被触及逆鳞的狂怒?
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沙哑破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。
有效果,楚风心脏狂跳,知道自己赌对了。他继续大声说道,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:
“我说你的表演很差劲僵硬做作,根本表现不出一个母亲失去孩子、被生活逼到绝境的痛苦和绝望。你只是在……无病呻吟。所以你才会被遗忘,只能靠这种恶毒的诅咒来寻找存在感。”
他这些话纯粹是胡诌,目的就是刺激扶桑嫂最核心的执念——她对那场“死亡表演”的在意,以及由此产生的、对自身价值和存在意义的扭曲执着。
“闭嘴,你懂什么?你根本什么都不懂。”扶桑嫂的怨灵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咆哮,周身的怨气如同爆炸般翻腾,整个放映厅的黑暗都仿佛在沸腾!她放弃了攻击筱筱仙子,所有的怨念和怒火都集中在了口出狂言的楚风身上。
数条更加粗壮、凝实的怨念绞索如同黑色巨蟒,从四面八方缠向楚风,要将他彻底撕碎。
“就是现在!”筱筱仙子眼中精光爆射。她看出了楚风成功吸引了扶桑嫂的全部注意力,并且用言语动摇了她的怨念核心,她双手急速结印,不顾伤势地疯狂催动本命太阴元气。
“太阴寂灭,万法归虚!破!”
一道纯净到极致、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白光从筱筱仙子体内爆发,如同新月清辉,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放映厅。这光芒并非攻击怨灵本身,而是精准地扫过那些袭向楚风的怨念绞索,以及……弥漫在整个空间的、属于《扶桑嫂》这部电影的诅咒气息!
嗤嗤嗤——
如同沸汤泼雪,那些怨念绞索在太阴寂灭神光下迅速消融、瓦解,空气中那粘稠的诅咒气息也被强行净化、驱散。
扶桑嫂的怨灵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哀嚎,她的身影在太阴神光的照耀下变得极其淡薄,仿佛随时会消散。她死死地盯着楚风,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、不甘,以及……一丝被说中心事的、扭曲的痛苦。
“我的表演不是那样的”她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、执拗的低语,身影终于彻底消散在纯净的白光之中。
随着她的消失,放映厅的灯光“啪”地一声重新亮起。应急灯也恢复了工作。
光明驱散了黑暗,也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。只剩下满厅惊魂未定、哭喊不止的观众,以及……悬挂在座位上、死不瞑目的秋烟的尸体。
楚风脱力地坐倒在地,浑身都被冷汗浸透。筱筱仙子也踉跄一步,扶住了旁边的座椅才稳住身形,嘴角溢出一缕鲜血,显然刚才强行施展秘法让她伤上加伤。
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电影院外,已经传来了警笛的呼啸声。
“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。”筱筱仙子低声道,擦去嘴角的血迹。
楚风点了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秋烟的尸体,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。他搀扶起筱筱仙子,趁着混乱,迅速从安全出口离开了这个刚刚上演了真实恐怖片的电影院。
街道上,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。楚风看着远处闪烁的警灯和依旧灯火通明的小镇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,恐怖并不仅仅存在于幽冥涧或黄昏别馆。那些源于人心、附着于现代造物之上的怨念与诅咒,同样致命。
而他们的归家之路,注定还要穿越更多未知的、形态各异的……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