鄂城县,悦来客栈后院小楼。
油灯如豆,将林冲、卢俊义、赵栩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随着灯火轻轻摇曳。窗外是鄂城县不息的市井声,愈发衬得室内有种风暴前的宁静。
“梁山内部,如今便如同一锅将沸未沸的油。”卢俊义指尖蘸了茶水,在木桌上画了一个圈,又在圈内点下几个杂乱的水渍,“宋江强行压制,张叔夜猜忌疏离,众头领怨气积胸。看似平静,实则一点火星,便可燎原。”
赵栩微微颔首,目光落在林冲身上:“林教头日前所言,在梁山内部‘再点上一把火’,时机已至。陈达之死的真相,是该让该知道的人,‘无意’中知晓了。”
林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但旋即被决然取代。陈达虽非他至交,但亦是梁山旧识,惨死于宋江阴谋之下,此等行径,已触及底线。“此事需做得自然,不着痕迹。最好能通过一个与陈达有旧,且性子刚直、在头领中颇有影响之人知晓。”
“病尉迟孙立如何?”卢俊义沉吟道,“孙立性子火爆,重义气,与陈达早年有些交情。且他并非宋江嫡系,对招安之事向来不甚热衷。”
“孙立确是上佳人选。”赵栩表示赞同,哨探已查明,三日后,梁山会有一支采买小队下山,前往鄂城县购置一批药材布匹,带队头目与孙立麾下一名哨探头目是姑表兄弟。或可从此处着手。”
计议已定,一张无形的网,再次悄无声息地撒向八百里水泊梁山。
……
三日后,鄂城县西市。
人声鼎沸,商贩云集。梁山采买小队一行十余人,押着几辆空车,穿梭在人群中。带队的小头目姓王,正与相熟的药铺掌柜讨价还价,他手下几名喽啰则散在四周警戒,或蹲在街边啃着炊饼。
一名身着普通布衣、头戴斗笠的汉子,看似随意地逛到一名蹲在街角的梁山喽啰身旁,也蹲了下来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卤肉。他自顾自地吃了一口,仿佛自言自语,又像是闲谈般低声道:“唉,这世道,人命比草贱呐。”
那梁山喽啰正无聊,闻言瞥了他一眼,见是同道中人(都蹲着),便随口搭腔: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布衣汉子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更低:“就说前几日,你们梁山那位叫陈达的头领,多好的一条汉子,听说武艺高强,为人也仗义,怎么就……唉,可惜了。”
喽啰一听提到陈达,脸色微变,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低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?胡乱打听什么!”
布衣汉子连忙摆手,做出惶恐状:“兄弟别误会!小的就是这鄂城县的闲汉,前些日子不是听说官军和你们梁山一起去剿什么‘隐麟’吗?动静挺大。后来就隐约听人说起,那位陈头领……好像不是死在隐麟手里,而是……唉,算了算了,不说了,祸从口出,祸从口出……”他说着,作势欲走。
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,却像一根钩子,瞬间钩住了那喽啰的好奇与惊疑。陈达之死,在梁山内部本就被刻意模糊处理,只说是“叛逃被诛”,具体细节讳莫如深。此刻听闻另有隐情,这喽啰如何能不在意?
“喂!你站住!把话说清楚!陈头领到底怎么死的?”喽啰一把拉住布衣汉子的衣袖。
布衣汉子挣扎着,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恐惧:“兄弟,你饶了我吧!我也是听人醉后胡吣,做不得准!那人说……说那夜在后山,蔡福头领带人埋伏,陈头领根本没反抗几下就被制服了,是……是蔡福头领亲自下的令,当场就……根本不是搏斗失手!还说这是上头的死命令,就是要杀一儆百……”
他声音发颤,语速极快地说完,猛地挣脱开来,将剩下的卤肉塞到喽啰手里:“兄弟,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!我什么都没说!这肉请你吃,千万别跟人说见过我!”说完,如同受惊的兔子般,钻入人群,眨眼消失不见。
那喽啰捏着尚有温热的卤肉,站在原地,脸色变幻不定。布衣汉子的话如同魔音,在他脑中反复回响。“根本不是搏斗失手”、“上头的死命令”、“杀一儆百”……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!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采买队伍,将这番听闻,悄悄告诉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同伴,同伴又传给了带队的小头目王某。王某是孙立麾下那名哨探头目的表亲,深知此事非同小可,回山之后,第一时间便寻了个由头,将消息递到了孙立耳中。
……
梁山泊,孙立独院。
“砰!”
一声巨响,孙立面前的硬木桌子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!他霍然起身,那张因常戴面具而略显苍白的脸上,此刻因暴怒而涨得通红,额角青筋暴起。
“此话当真?!”他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心腹头目,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。
那头目以头触地,颤声道:“将军,小的那表弟王三,向来老实,绝非胡言乱语之人!他手下那喽啰说得有鼻子有眼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都对得上!还说那传话之人吓得魂不附体,不似作伪!陈达兄弟他……他死得冤啊!”
“宋江!蔡福!”孙立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,眼中喷射出无法抑制的怒火。他与陈达交情不算深厚,但同为梁山头领,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!更何况,此等残害兄弟、嫁祸他人的行径,彻底践踏了他心中那份草莽江湖最看重的“义”字!
什么狗屁招安!什么加官进爵!
原来都是用兄弟的鲜血铺就的道路!
陈达如此,那之前的林冲呢?武松呢?被逼走的朱仝、徐宁呢?
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,混合着滔天的愤怒,席卷了孙立全身。他之前就对宋江一心招安有所不满,只是碍于大势和兄弟情面未曾发作,此刻,那积压的不满与眼前这血淋淋的真相交织在一起,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叛逆之火。
他猛地一脚踢开眼前的碎木,低吼道:“此事还有谁知道?”
“目前……目前应该只有王三和那几个直接听闻的弟兄,小的已让他们暂时闭紧嘴巴。”
“让他们把嘴给我缝上!此事若泄露半分,我拿你是问!”孙立厉声下令,胸膛剧烈起伏。他需要冷静,需要思考。直接去找宋江对质?那是自寻死路!蔡福掌管刑罚,心狠手辣,宋江更是……
他踱步到窗边,望着窗外暮色笼罩下的梁山营寨,那点点灯火,此刻在他眼中,却如同鬼火般闪烁不定。这座他曾为之奋战的堡垒,如今看来,竟是如此陌生而令人窒息。
风,起于青萍之末。
这关于陈达之死的隐秘真相,如同一点星火,被“隐麟”巧妙地投入了梁山这锅已然滚沸的怨气之油中。
它首先在孙立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焰,而这股烈焰,绝不会就此熄灭。它会在暗夜中传递,在沉默中滋长,终将有一天,会与其他同样燃烧的怒火汇聚,形成焚毁一切的冲天大火。
梁山的内爆,已然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倒计时。而点燃引信的人,此刻正藏身于繁华的鄂城县,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。林冲知道,当梁山内部自己乱起来的时候,才是“隐麟”真正的机会。他握紧了拳头,不是为了梁山的覆灭,而是为了那被践踏的“公道”,必须付出的代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