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联合张叔夜围剿“隐麟”无功而返,反而损兵折将、惹得一身猜疑之后,梁山泊的气氛,便彻底跌入了冰点。往日里那股子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、快意恩仇的草莽豪气,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无处不在的猜忌。
聚义厅依旧每日点卯,但站在下面的头领们,眼神早已不复当初的炽热与坦诚。他们看着高踞首位、面色阴沉的宋江,看着他那只依旧微显不便的左臂,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在济州官军大营前,那近乎匍匐在地、惶恐辩解的身影。
那是他们的“哥哥”,梁山泊之主,“及时雨”宋江?还是……一个为了所谓“招安前程”,可以毫不犹豫向官府屈膝,甚至不惜牺牲兄弟性命、用尽阴谋诡计的……权欲之徒?
一股无形的怨气,如同潮湿山涧中生出的苔藓,在每一个角落,在每一个人的心底,悄无声息地蔓延、堆积。
校场上,操练的号令依旧响起,但回应它的,是喽啰们有气无力的呼喝和杂乱无章的步伐。几个头领站在一旁监督,却都心不在焉。
“雷横,你这刀挥得软绵绵的,没吃饱饭吗?”一个头领对着雷横喊道,试图打破这沉闷。
雷横闻言,猛地将朴刀往地上一杵,瞪着一双大眼,瓮声瓮气地吼道:“吃饱?吃个鸟气!整日介待在这鸟寨子里,憋也憋死了!以前还能下山砍几个贪官污吏,劫富济贫,何等痛快!现在倒好,天天对着这些木桩子耍,还要看人脸色,听那些鸟官的话!俺这心里,堵得慌!”
他这话声音极大,丝毫没有避讳,周围不少喽啰都停下了动作,偷偷望来,眼神中带着同样的茫然与认同。
那头领被雷横顶得一窒,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如何反驳,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拍了拍雷横的肩膀,低声道:“少说两句吧,……今时不同往日了。”
是啊,今时不同往日了。
另一个角落里,几个资历较老的头领聚在一起喝水,望着校场上稀稀拉拉的队伍,沉默良久。
一人幽幽开口,声音低沉得只有他们几人能听见:“你们说……当初咱们上这梁山,是为了啥?”
旁边一人嗤笑一声,带着浓浓的苦涩:“为了啥?老子是被那狗官逼得家破人亡,活不下去了,才来这梁山寻一条活路,寻一个‘公道’!那时候,公明哥哥……唉,那时候他还能带着咱们,劫生辰纲,打曾头市,干的是轰轰烈烈,虽说是贼,却也他娘的痛快!对得起‘替天行道’这四个字!”
“可现在呢?”第三人接口,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,“‘替天行道’?我看是‘替官开路’吧!公明哥哥眼里,只有那招安,只有那狗屁的加官进爵!为了这个,林教头的仇可以不管,陈达兄弟可以说杀就杀,朱仝、徐宁这样的好兄弟也被逼走……如今更是要对那张叔夜卑躬屈膝!这……这还是咱们的梁山吗?”
“浑身不爽利!”最先开口那人猛地将手中的水碗摔在地上,瓷片四溅,他红着眼睛低吼,“老子宁愿回到以前,带着几十个弟兄,纵横乡里,杀富济贫,哪怕明天就被官府砍了头,也他娘的是条站着死的汉子!好过现在这般,窝在这水泊里,受这鸟气,活得人不人,鬼不鬼!”
这话如同重锤,敲在几人心上。无人反驳,只有更深的沉默。那股怨气,在沉默中发酵,变得愈发酸涩、沉重。
甚至连宋江最核心的圈子里,也并非铁板一块。花荣依旧忠心耿耿地护卫在宋江左右,但他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望向远方时那空洞的眼神,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。秦明脾气火爆,虽因义气留在宋江身边,但对近日种种,早已不满,只是强压着未曾爆发。
所有人都感觉到,梁山,这座曾经承载着他们反抗意志与兄弟情义的堡垒,正在从内部一点点地变质、腐朽。那面“替天行道”的大旗,在风中猎猎作响,旗角却仿佛沾染了洗不去的污渍与血腥。
共同的目标早已模糊不清,取而代之的是对前路的迷茫与对当权者的失望。对抗世道不公?如今却要与曾经的压迫者联手。直面官府**?如今首领却对官府大员屈膝下跪。
这巨大的反差,像一根毒刺,扎在每个人的良心上,让他们坐立难安,让他们“浑身不爽”。
这股积压在胸壑间的怨气,无声无息,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具破坏力。它正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梁山的根基,只待一个契机,或许便会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,轰然爆发,将眼前这扭曲的一切,彻底焚毁。
而那个契机,或许就隐藏在下一阵风中,隐藏在下一封不知来自何处的密信里,隐藏在某个被逼到绝境的头领,那最终决绝的眼神之中。梁山的故事,似乎正走向一个与“忠义”背道而驰的,充满悲怆与血色的终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