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忠义堂。
或许是刻意营造,或许是残存头领们心照不宣的表演,今日的聚义厅竟难得地显出几分“热闹”。头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低声交谈,脸上甚至挤出些许笑容,仿佛试图驱散连日来的阴霾,重现往日梁山兄弟和睦的景象。只是那笑容底下,是难以掩饰的僵硬与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。
宋江端坐首位,左臂依旧吊着,脸色虽仍苍白,却努力维持着一派沉稳。吴用站在其侧,鹅毛扇轻摇,目光扫过堂下,带着审视。
就在这看似恢复了些许“正常”的氛围中,铁臂膊蔡福带着几名心腹守卫,大步走入厅中。他们身上还带着露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更引人注目的是,两名守卫拖着一个不断渗漏出暗红液体的硕大麻布袋,沉重地放在了忠义堂大厅的正中央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打破了那脆弱的和谐。
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,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被那不断渗出污血的麻袋吸引,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凝固,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隐隐的不安。
宋江眉头微皱,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与不悦,沉声问道:“蔡福兄弟,这……袋中之物是何?为何拖至这忠义堂上,污了此地清净?”
蔡福抱拳躬身,声音洪亮,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“愤慨”:“回禀公明哥哥!袋中非是它物,乃是叛徒陈达的尸首!”
“什么?!”堂下顿时一片哗然!陈达死了?!
蔡福继续道,语气“沉痛”而“愤怒”:“昨夜小弟奉命巡山,于后山僻静处,撞见陈达鬼鬼祟祟,欲下山投奔那‘隐麟’逆贼!小弟上前盘问,他竟恼羞成怒,拔刀相向!我等迫于无奈,只得与之搏斗,怎料……怎料一时失手,竟……竟成了眼下这般局面!陈达他……他终究是我梁山兄弟啊!”他说到最后,甚至捶胸顿足,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。
“失手?!”宋江猛地一拍座椅扶手,霍然站起,脸上瞬间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,仿佛因极度的愤怒而气血上涌,连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,“蔡福!我命你夜间巡山,是为保我梁山安宁,防外贼,稳内乱!你却告诉我,你失手杀了我梁山泊的兄弟?!!”
他指着那渗血的麻袋,手臂因激动而颤抖:“近来‘隐麟’鼠辈四处散播谣言,蛊惑人心,我梁山正值多事之秋,人心浮动!我信你稳重,委以重任,你便是这般替我分忧的?!陈达纵然有错,也该擒来回话,查明原委,岂能由你如此草率,断送其性命?!你……你该当何罪?!”
这一番斥责,看似雷霆震怒,追究蔡福失手之责,实则句句都将“陈达叛逃”坐实,并将“隐麟”定性为蛊惑人心的外贼。
蔡福闻言,猛地抬起头,脸上毫无惧色,反而露出一副“忠勇蒙冤”的激动神情,声音更大,几乎是吼了出来:“哥哥!蔡福愚钝,只知对哥哥,对梁山忠心耿耿,天地可鉴!那陈达私通外敌,证据确凿,被发现后更是持械反抗,欲杀我等灭口!此等背信弃义之徒,留在世上亦是祸害!我杀他,是为梁山除害,是为哥哥清理门户!我蔡福问心无愧!”
他梗着脖子,一副豁出去的架势:“人是我杀的!他也的确是背叛了梁山,要去投那‘隐麟’!哥哥若觉得弟弟做错了,坏了山寨规矩,那便请哥哥依律行事,砍了我蔡福这颗头,以正视听!我蔡福绝无怨言!”
两人一个“暴怒斥责”,一个“忠勇顶撞”,在这忠义堂上唱起了一出精彩的双簧。
堂下众头领看得心惊肉跳,鸦雀无声。呼延灼瞪大了眼,看看宋江,又看看蔡福,张着嘴不知该信谁。花荣眉头紧锁,脸色难看。秦明冷哼一声,别过头去。其他头领更是面面相觑,心中寒意陡生。他们岂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?什么“失手”,什么“迫于无奈”,分明是宋江授意,蔡福执行的一场蓄意谋杀!目的就是杀鸡儆猴,用陈达的血,来震慑所有可能心生去意的人!
宋江看着“情绪激动”的蔡福,脸上的“怒容”渐渐收敛,化作一种复杂难言的“痛惜”与“无奈”。他长长叹了口气,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缓缓坐回椅子上,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:
“唉……罢了,罢了……”
他摆了摆手,语气带着一种“不得不”的妥协:“蔡福兄弟,你……你虽行事鲁莽,铸下大错,但念在你一片赤胆忠心,为山寨除害的份上……死罪可免。”
他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头领,语气陡然转厉,带着冰冷的警告:“然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!杖责二十,以儆效尤!望你牢记此番教训!也望诸位兄弟引以为戒!”
他顿了顿,声音如同寒铁,一字一句地砸在每个人心上:“自今日起,凡我梁山兄弟,当同心同德,共渡难关!若再有那心怀异志、私通外敌者——陈达,便是前车之鉴!”
“拖下去,行刑!”
蔡福面无表情,任由守卫上前将他带下,去承受那看似严厉、实则轻飘飘的“杖责”。
而那装着陈达尸首的麻袋,依旧静静地躺在忠义堂中央,那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,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黏稠的污渍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,更像是一块巨大的、无形的烙印,烙在了每个人的心头,也烙在了那面“替天行道”的旗帜上。
热闹是假的,欢笑是假的。唯有这堂中的血腥,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与压迫,才是此刻梁山最真实的写照。
宋江的杀威棒,看似打在了蔡福身上,实则,是重重地敲在了每一个还留在梁山的头领心上。只是,这棒子,真能打掉人心中的意志吗?还是只会将那份不满与恐惧,挤压得更加扭曲,直至……彻底爆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