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荣走出阴冷的石牢,山谷中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烦闷。他并未立刻去用饭歇息,而是独自一人走到忠烈坪边缘的一处僻静山崖边,望着远处沉入夜幕的连绵山峦,心乱如麻。
宋江方才那番急于逃命、甚至不惜让他一同背信弃义的话语,如同魔音灌耳,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。这还是那个他曾誓死追随,认为胸怀天下、义薄云天的“及时雨”宋公明吗?为何在剥去那层“忠义”的外衣后,内里显露出的竟是如此不堪的自私与怯懦?
他想起了许多往事。想起初上梁山时,宋江是如何礼贤下士,如何将“聚义”二字挂在嘴边,如何与他们这些兄弟同甘共苦。那时的宋江,眼神里有光,有抱负,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?是从一次次强调“招安”开始?是从势力壮大,权力稳固开始?还是从接触那诡异的“幽寰”开始?
秦明狼牙棒挥舞的刚猛,孙立谈笑风生的豪气,陈达莽撞却真挚的笑容……这些鲜活的面容,如今都已化为冰冷的灵位,而这一切,竟都与他曾无比敬重的“哥哥”脱不开干系!
“忠义……忠义……” 花荣喃喃自语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。他对宋江的“忠”,是否早已成为一种愚忠?他对梁山的“义”,是否被宋江扭曲成了满足私欲的工具?这无形的枷锁,捆缚了他太久,如今乍然松动,带来的不是解脱,而是撕裂般的痛苦与迷茫。
就在花荣心潮起伏之际,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。
“花荣兄弟,可是心中难安?” 来人是燕青,他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,手中还提着一个小酒囊。
花荣没有回头,只是叹了口气:“让燕青兄弟见笑了。”
燕青走到他身旁,将酒囊递过去:“山间夜寒,喝一口驱驱湿气,也暖暖心。”
花荣接过,拔开塞子,仰头灌了一口。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,带来一丝灼热,却难以温暖他冰冷的心绪。
“是否觉得,自己所坚持的,所信仰的,一夜之间,轰然倒塌?” 燕青看着远方,声音平静,却仿佛能穿透人心。
花荣握着酒囊的手紧了紧,沉默片刻,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我……我一直以为,追随公明哥哥,便是行侠仗义,便是替天行道。可如今……看到的却是兄弟阋墙,是引狼入室,是……是累累血债!我甚至开始怀疑,自己手中的箭,昔日射出的,究竟是对是错?”
燕青淡淡道:“信错人,走错路,并不可怕。可怕的是明知错了,却因沉没成本也好,因颜面也罢,继续一条道走到黑。花荣兄弟,你能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,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求援,已胜过许多依旧浑浑噩噩,或助纣为虐之人。”
他转头看向花荣,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:“义,有大小之分。忠于一人之小义,与忠于正道、忠于天下苍生之大义,孰轻孰重?若为小义而悖大义,那便是愚忠,是助纣为虐。及时割舍,方是真正的好汉行径。”
花荣浑身一震,燕青的话如同醍醐灌顶,将他心中许多纠缠不清的迷雾驱散了些许。是啊,他之前的“忠”,或许太过狭隘了。
“只是……” 花荣依旧有些挣扎,“他终究……曾是我兄长。”
“兄长?” 燕青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,“他可曾真将你等视为手足?若真视若手足,岂会因一己之私,将秦明、孙立这等猛将推向死地?岂会因猜忌,便对武松二哥狠下杀手?花荣兄弟,莫要再自欺欺人了。有些人,心中装的只有自己的权位和野心,所谓的‘兄弟’,不过是其攀登的阶梯,可利用的棋子罢了。”
这番话,彻底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。花荣想起宋江方才在牢中只求活命、不顾他人的丑态,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虽仍有痛楚,却多了几分清明与决绝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多谢燕青兄弟点拨。”
就在这时,一名隐麟队员匆匆赶来,低声对燕青禀报道:“头领,牢里那边……宋江似乎有些异动,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,偶尔还会捶打墙壁,情绪很不稳定。”
花荣闻言,心又提了起来。
燕青却似乎并不意外,对花荣道:“花荣兄弟,一起去看看吧。也让你彻底看清,你所‘忠’之人,在绝境之下,究竟是何模样。”
两人再次来到石牢外。隔着铁门,能听到里面传来宋江时而压抑、时而尖利的絮语。
“……不能死……我不能死在这里……”
“……卢俊义!林冲!武松!你们不得好死!若我宋江能逃出生天,定叫你们……”
“……花荣!对!花荣!他一定会救我的!他重义气……他……”
“……不,不行,他好像也靠不住了……怎么办?怎么办?”
“……幽寰!对了!还有幽寰!若我能联系上他们……或许……啊!”
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恐惧和混乱之中,开始用头撞击墙壁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。
听着牢内那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嘶鸣和恶毒诅咒,花荣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,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。他最后一丝对宋江的怜悯与旧情,在这丑陋而真实的表演面前,彻底烟消云散。
他终于看清了,那光环之下,不过是一个懦弱、自私、在绝境中只会怨天尤人、甚至妄图勾结邪魔的可怜虫。
花荣猛地转身,不再听那令人作呕的声音,对燕青沉声道:“燕青兄弟,烦请禀报卢员外,花荣……愿竭尽所能,助隐麟剿灭‘幽寰’!至于宋江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冰冷而坚定:
“依法处置,花荣绝无异议!”
这一夜,对花荣而言,是信念的崩塌,亦是自我的新生。他挣脱了名为“宋江”的枷锁,将手中的箭,瞄准了真正该射向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