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云别传 第102章 借得东风起

时值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，江汉之地虽未及北国那般冰封雪裹，但凛冽的江风裹挟着湿寒之气，侵入肌骨，亦足以令寻常士卒瑟缩。十九日夜，赵云奉主公刘备之命，引快船一艘，携精干军卒三十人，备足弓弩、利刃及两日口粮，悄无声息地驶离夏口，潜入南屏山脚下那片广袤无垠的芦苇荡中，依计埋伏。

这南屏山兀立江畔，山势虽不甚高，却因这江湾水曲、芦荻丛生之地势，平添几分幽邃与隐秘。时近二十日，天色向晚，残阳如血，将西天云霞染得一片凄艳，余晖吝啬地洒在江面上，泛起粼粼碎金，旋即又被苍茫的暮色吞没。赵云命军士将快船藏匿于芦苇最深处，船身与枯黄的苇秆几乎融为一体，若非走近，绝难察觉。众人屏息凝神，唯有江水轻拍船身的汩汩声，以及偶尔不知名水鸟掠过的短促啼鸣，打破这死寂般的等待。

赵云按剑立于船头，身姿挺拔如松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江岸山峦之上那隐约可见的七星坛。坛高数丈，依山势而建，旌旗招展，在渐浓的夜色中勾勒出神秘的轮廓。他知道，军师诸葛亮此刻正在那坛上，披发仗剑，步罡踏斗，行那“借东风”的惊世之法。

对于这位出山未久便屡献奇谋、助主公绝处逢生的军师，赵云心中是怀有深深敬意的。他亲眼目睹过诸葛亮的运筹帷幄，深知其智近乎妖。然而，“借风”一事，终究过于玄奇，超出了他这惯于沙场征战的武将所能理解的范畴。望着那坛上焚起的袅袅青烟，在无风的夜空里笔直上升，最终消散于无形，赵云心中那份笃定，也不禁随着时间流逝，慢慢渗入了一丝疑虑。他信任军师，但天地之威，岂是凡人所能轻易驱使？

夜幕彻底笼罩大地，星月无光，只有七星坛上那几点香火，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微光。江面愈发平静，如同一块巨大的、冰冷的黑曜石，纹丝不动。芦苇丛密密匝匝，枯黄的叶片在绝对的寂静中垂首，了无生气。军士们蜷缩在船舱里，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寒意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等待和隐隐的不安。赵云依旧伫立，如同一尊石雕，唯有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
一日的时间，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未知的等待中，被无限拉长，足以耗尽一个人所有的耐心。约定的子时将近，江面上莫说是东南风，连一丝最微弱的空气流动都感觉不到。夜色深沉如狱，寒意刺骨，那七星坛上的香火，似乎也黯淡了几分。

赵云的心，一点点沉了下去，如同坠入了这冰冷的江底。他开始怀疑，是否军师此次……真的失算了？他深知诸葛亮向来言出必践，从不妄语，可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——死寂的夜空，凝固的芦苇，平静的江面——无一不在无声地嘲笑着那“借东风”的誓言。一种“智者千虑，必有一失”的念头，难以抑制地浮上心头。他甚至开始设想，若东风不至，周瑜的火攻之计顿成画饼，孙刘联盟恐生嫌隙，而江北的八十三万曹军……想到那黑云压城般的战船，赵云握剑的手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他仿佛已经看到，军师那永远成竹在胸的脸上，即将出现的挫败与无奈。牛皮，难道真的吹破了？

就在这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彻底吞噬掉最后一丝希望，子时将至未至的刹那——

忽然！

一阵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，拂过了赵云的面颊。

他猛地一怔，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。但紧接着，那凉意变得清晰起来，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流，自东南方向悄然潜入这死寂的芦苇荡。

起初只是细若游丝，吹动了几茎靠近水边的芦苇梢头，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“沙沙”声。但这声音，在此刻万籁俱寂的环境中，却不啻于一声惊雷！

赵云霍然抬头，只见原本垂首僵立的无边芦苇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，开始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摇曳！那摇曳由弱渐强，由疏及密，沙沙之声迅速连成一片，如同春蚕食叶，又似细雨润物，转眼间便汇成了浩荡的声响！原本平静如镜的江面，也被这风力扰动了，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，反射着七星坛上微弱的火光，碎成一片跃动的金鳞。

风！是风！而且是东南风！

这风起得如此突兀，如此精准，恰在约定之时！它撕破了沉重的夜幕，驱散了凝滞的寒意，更吹散了赵云心头所有的阴霾与怀疑！

他猛地转头，目光再次投向那七星坛。只见坛上身影晃动，那披发仗剑的诸葛亮，竟已快步从坛上奔下，身形略显仓促，正沿着山径疾步向江边赶来！动作之快，与平日那份羽扇纶巾、从容不迫的形象判若两人。

赵云再无犹豫，立刻低喝一声：“快！靠岸，接应军师！”

训练有素的军士们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东风激得精神大振，闻令而动，迅速驾船破开摇曳的芦苇，稳稳地靠向岸边。

诸葛亮几乎是踉跄着跳上船头的，气息微喘，脸上带着疾走后的红晕。直到此时，借着手下军士举起的微弱火把之光，赵云才赫然发现，军师竟然连鞋袜都未曾穿，一双脚直接踏在冰冷的船板上！

“军师，您这……”赵云惊愕出声。

诸葛亮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，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、近乎虚脱的疲惫，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清亮有神，他望着东南风向，长长舒了一口气：“幸不辱命……东风已起，我等当速归夏口，莫误了周都督大事。”

就在此时，岸上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与急促的脚步声，火把的光芒乱晃，映出徐盛、丁奉二将惊疑不定的面孔，以及他们身后大批手持兵刃的东吴兵卒！

“诸葛先生留步！”徐盛的呼喊声穿透风声传来。

赵云神色一凛，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枪，将诸葛亮护在身后。江风猎猎，吹得众人衣袂翻飞，芦苇荡沙沙作响，仿佛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追击奏响紧张的序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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