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上云岭地界的泥土,触感与对岸截然不同。更湿,更软,带着浓厚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、类似某种香料根茎被碾碎后的微辛气味。浓雾不仅没有散去,反而因为深入山间而显得更加厚重黏腻,像湿冷的棉絮包裹着每一寸皮肤,吸走了声音,模糊了方向。
沈昭拄着手杖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衍身后。脚下的“路”不过是前人踩出的模糊痕迹,时而被疯长的蕨类和灌木淹没,时而被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阻断。雾气凝结的水珠从头顶高大的乔木枝叶上不断滴落,砸在蓑衣(萧衍在渡口临时买的粗糙棕榈蓑衣)上,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,很快便浸湿了肩头。
每走一步,脚踝都在抗议。之前相对平坦的土路尚且难熬,这崎岖湿滑的山径更是折磨。疼痛从伤处辐射开来,牵扯着小腿肌肉阵阵酸胀。沈昭咬着牙,努力跟上萧衍的步伐,呼吸在面巾(同样是为了防雾瘴临时蒙上的粗布)后变得急促。
【这鬼地方……】她心里忍不住抱怨,【雾大成这样,根本看不清五步之外!刘瞎子说的‘沿着湄水往上走’,水声倒是在右边哗哗响,可具体往哪儿走啊?万一走岔了……】
她的担忧如同雾气般弥漫。除了对前路的迷茫,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身体的变化。自从踏上这片土地,心口那莫名的悸动就未曾停止,频率似乎与她的脚步、与远处湄水的水声、甚至与林中某种难以言喻的“寂静”产生了某种同步。不痛,却存在感十足,像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地、固执地搏动。
更让她不安的是,偶尔,当她踩过某些特别潮湿松软的落叶堆,或是靠近某些枝干扭曲、表皮布满奇异斑纹的老树时,指尖会传来一阵极其短暂、近乎幻觉的微麻或微热感。仿佛这片山林本身,就是一个沉睡的、布满神经的巨物,而她的触碰,惊动了它。
【是我的错觉吗?还是这地方真的邪门?】她努力压下这些纷乱的念头,将注意力集中在萧衍的背影上。他走在前面,步伐稳健,手中那根硬木手杖(比沈昭用的更粗实)不时拨开拦路的藤蔓或试探前方地面的虚实。蓑衣和雾气模糊了他的身形,却掩不住那股让人心安的沉静气息。
然而,此刻走在前面的萧衍,耳中所闻、心中所感,远比沈昭所能想象的更为“喧闹”与严峻。
浓雾并未能阻隔他那特殊的感知。恰恰相反,在这片远离尘嚣、人迹罕至的深山里,属于人类思维的“噪音”大幅减少,而那些属于山林本身、属于非人之物的“声音”,便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,变得异常清晰且……活跃。
他“听”到脚下泥土中无数细小生命(虫豸、根系、菌丝)缓慢蠕动、生长、衰亡的“窸窣”;听到高大树木体内汁液缓慢流动的、近乎凝固的“脉动”;听到远处湄水冲刷岩石的哗哗声中,夹杂着某些河段下、水流穿过特殊孔洞时产生的、带着诡异韵律的“呜咽”。
但这些,只是背景音。
更清晰的是那些带有明确“情绪”或“意图”的声音。
右侧密林深处,一群猴子在树梢间跳跃嬉闹,心声中却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与躁动:【……陌生的气味……两个……危险?不确定……远离……】;
左前方一片蕨类丛中,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缓缓盘起身体,冰冷的“意识”锁定着他们经过的方向:【……热量……移动……威胁等级低……保持隐匿……】;
甚至头顶浓雾之上,似乎有猛禽盘旋,锐利的“视线”穿透雾气(在萧衍的感知中化为一种冰冷的“注视感”),评估着下方移动的“猎物”,但最终因雾气太重、目标不明确而放弃。
这些都属于正常范围内的山林“心声”。
不正常的,是另外一些。
在他们身后约百丈外(这个距离在浓雾和复杂地形下已经相当远),那个从青螺渡跟过来的眼线,依旧在。他显然是个极有经验的山地追踪者,移动极其谨慎,尽可能利用地形和植被掩护,心声冷静而专注:【……目标速度不快,女性脚伤影响明显……行进方向基本沿湄水上行,符合预期……保持距离,记录路径关键节点……】
这还在预料之中。
真正让萧衍心头警铃长鸣的,是另外两道……或者说,另外两种“存在”的“声音”。
一道,来自他们前方更远处的山林深处,湄水上游的方向。那是一种极其低沉、缓慢、仿佛从大地骨髓中渗出来的“嗡鸣”。这嗡鸣并非持续不断,而是间歇性的,每次响起,都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古老岩石被无形之力摩擦的“滞涩感”。萧衍能感到,每当这嗡鸣响起时,沈昭心口的悸动就会同步增强,仿佛在应和。而这嗡鸣声中,偶尔会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类似琴弦崩断又或金属刮擦的锐响,转瞬即逝。
那是什么?刘瞎子提到的“修琴人”所在区域的特有现象?还是某种……地脉或古老禁制的动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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