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城市政府大楼前,一台黑色的轿车静静蛰伏在台阶下,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。
何为民站在车门边,攥着文件的手背青筋毕露。
他嘴唇翕动了几次,那些滚烫的劝慰和不甘,终究还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,化作喉咙里的一阵灼痛。
李云峰站在他身侧,神情复杂,有惋惜,有愤怒,更有深深的无力。
“江市长,京城风大……”
他顿了顿,吐出三个字。
“您保重。”
江澈只提着一个式样简单的行李箱,一身便装,神色平静得像清晨无风的湖面。
“何书记,李区长,海城的这棵树,拜托二位浇灌了。”
何为民眼眶一热,声音嘶哑。
“您放心,‘时间银行’的根,我们拿命护着!”
“不是护。”江澈纠正他,目光越过两人,看向那栋他工作了不到一年的大楼,“是让它长。”
他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。
车门关闭的刹那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轿车引擎低吼,平稳驶离。
何为民望着那抹黑色消失在车流尽头,许久,才将胸中一口浊气化作长长的白雾。
“老李,你说……小江这一去,是龙困浅滩,还是蛟龙入海?”
李云峰摇了摇头,脸上只剩苦涩。
“是明升暗降,是杀人不见血。”
“把他捧上神坛,塑成一尊思想金身,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就是将他从这片棋盘上,彻底拿掉了。”
何为民的拳头死死攥紧,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。
“他才多大?!就这么被那帮老东西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李云峰打断他,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奇异的光,“他自己愿意的。”
“如果他不愿意,天王老子也调不走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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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内。
苏晴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,看着那些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,最终模糊成一片流光。
良久,她收回视线,声音很轻。
“你早就料到了,对不对?”
江澈没说话,只是解锁手机,点开一封加密邮件。
发件人:魏晋。
内容只有一行字。
“江市长,中枢的棋,我落不了子。但请信我,这绝非终局。”
苏晴…樱瞥了一眼,红唇勾起一抹讥诮。
“这是在道歉,还是在卖好?”
“都不是。”江澈熄掉屏幕,语气淡然,“他是在提醒我,对手已经就位了。”
苏晴樱的心猛地一紧。
那双向来锐利冷静的眸子里,终于有了一丝藏不住的忧虑。
“你在海城做的,是挖了太多人的根基。现在把你调去京城,名为‘思想研究’……”
“实为‘圈禁’。”江澈平静地接过了话。
“让你远离土壤,远离实践,变成一个在云端写报告的符号。”
苏晴樱的呼吸滞住了。
“你明知道是陷阱,为什么还要跳?”
江澈的目光望向窗外,那座被他注入了新灵魂的城市,正在地平线上缓缓沉没。
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。
“晴樱,你想把一粒种子,种在别人家的花盆里,最快的办法是什么?”
苏-晴樱一怔。
江澈没有等她回答,自顾自地说道:
“不是请求,不是交易。”
“而是把自己,也变成一粒种子,混进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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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,冬月,飞雪。
国家治理现代化思想研究室。
这名字长得吓人,地方却藏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,连门牌都是最普通的黑底白字。
江澈提着行李箱踏入大厅,冷清的空气里,只有暖气不足的阴冷。
一个人影正站在楼梯口,似乎在等他。
魏晋。
“江副主任,欢迎。”魏晋伸出手,表情说不出的复杂。
江澈与他轻轻一握,随即松开。
“魏主任,办公室在哪?”
“三楼,走廊尽头。”魏晋的眼神有些闪躲,“不过……你可能得有个心理准备。”
“嗯?”
“这个研究室,目前算上你我,一共两个人。”
江澈眉梢轻轻一挑。
魏晋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。
“中枢给了名头,给了编制,也批了经费。”
“但一个人,都没给。”
“名义上,是让我们‘自主组建团队’。”
江澈替他说完了后半句。
“实际上,是让我们当两个活的稻草人。”
魏晋沉默,等同于默认。
江澈不再多言,拖着行李箱,径直走向楼梯。
皮箱的轮子在陈旧的水泥地上,发出空旷而孤独的滚动声。
“无妨。”
他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,清晰地落在魏晋耳中。
“人,我自己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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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楼,尽头的办公室。
推开门,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巨大的房间空空荡荡,只有一张掉漆的办公桌,两把椅子,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书架。
窗外,风雪漫天。
江澈放下行李箱,走到窗前,俯瞰着这座被无尽权力与**包裹的城市。
魏晋跟了进来,站在他身后,犹豫再三,还是开了口。
“江副主任,你真的……有把握在这里打开局面?”
“魏主任。”江澈没有转身,声音平静,“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调来京城吗?”
魏晋愣住。
“因为他们怕了。”
江澈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入魏晋的心脏。
“他们怕我在海城,真的把那棵树种成了参天大树。怕一个他们无法理解、无法控制的模式,在地方上成势。”
“所以,他们给了我一个至高的荣誉,和一个最无力的位置。”
“想把我变成一本只供观赏的经书。”
他缓缓转过身,那双漆黑的瞳孔里,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或失意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但他们算错了一件事。”
江澈的嘴角,勾起一个极淡、却极冷的弧度。
“我要的,从来就不是权力。”
魏晋浑身一僵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他下意识地问:“那你要的是什么?”
江澈伸出两根手指。
“规则。”
这两个字,像两颗烧红的铁钉,狠狠烙进了魏晋的脑海。
“我要的,是制定规则的权力。”
“海城,是我的试验田,是用来证明我的‘道’,可行的样本。”
“现在,样本已经成功了。”
他一步步走向那张空旷的办公桌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晋的心跳上。
“所以,我来了。”
“带着我的‘道’,来京城。”
江澈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办公室,眼神里非但没有嫌弃,反而像一位君王在巡视自己最初的疆土。
“这里,才是真正的棋盘。”
魏晋站在原地,如遭雷击,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江澈从一开始,就没想过在海城当一辈子的封疆大吏。
海城那搅动风云的一切,都只是他为了杀入权力核心,精心准备的一份“投名状”!
一份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,却又怕得要死的投名状!
魏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你……你是个疯子。”
“不。”
江澈的语气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漠然。
“我只是来取回一些,本就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。”
窗外,大雪落无声。
那个年轻的身影,在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前坐下。
他拉开抽屉,里面空无一物。
于是,他从自己的行李箱里,取出一沓崭新的白纸,铺开第一张。
然后,他拿起了笔。
笔尖落下。
一个墨点,在纯白的纸上晕开,如同一颗落入天地的种子。
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