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东省委大院,高育良的书房。
紫砂壶的壶嘴,正吐出丝丝缕绕的白气。
上等龙井的清冽香气,充盈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。
高育良戴着老花镜,气定神闲地品读着一卷线装的《明史》。
他很享受这种感觉。
窗外,是汉东风云变幻的政治江湖。
窗内,他却能与古人对坐,于千百年的兴衰更替中,窥破人性的诡谲和权力的真相。
李达康焦头烂额。
孙连城锋芒毕露。
沙瑞金布局深远。
这一切在他眼中,不过是历史长河里,一出又一出相似的戏码。
他自认是那最高明的棋手。
只需静坐书斋,冷眼旁观,在最恰当的时机,落下那枚决定胜负的棋子。
桌上的电话,不合时宜地响起。
高育良微微蹙眉,那份被打破的从容让他有些不悦,摘下眼镜,接起电话。
“喂,哪位?”
“育良啊!我是陈岩石!”
电话那头,是一个急切中压抑着怒火的声音。
高育良脸上的不悦瞬间隐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发自内心的,对老领导的温和与尊敬。
“哎呀,是陈老啊!您老怎么亲自打电话过来了?身体还硬朗吧?”
他的声音,温暖醇厚,饱含关切,让人如沐春风。
“好!好得很!”陈岩石的声音依旧火气冲天,“育良,我长话短说,你得帮我个忙!”
“陈老您说,只要我能办到的,绝不推辞!”高育良姿态放得极低,承诺也给得无比爽快。
“是这么回事……”
陈岩石立刻将大风厂发生的事情,经过自己的情绪渲染,重新演绎了一遍。
在他的叙述里,郑西坡成了一个为工人利益不畏强权,最终惨遭酷吏迫害的悲情英雄。
而纪委的办案人员,则是一群无法无天,胡作非为的鹰犬。
“……现在,大风厂几百个工人都被激怒了,把纪委的人围在了厂门口,场面快失控了!”
“我刚才给李达康打电话,那个混蛋,竟然推三阻四,根本不管!”
“育良,你现在是省政法委书记,公安、政法都是你分管的!你必须马上派人过去,制止纪委的野蛮行径,保护好郑西坡同志!”
陈岩石的语气,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强硬。
高育良静静地听着,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。
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,却有光芒一闪而过。
纪委的人?
他下意识地以为,是省纪委的人。
因为京州市纪委那个无法无天的孙连城请假休息的事情,汉东官场早就人尽皆知了。
现在京州市纪委一正二副,三个书记都不在位,京州市纪委的人怎么敢擅自行动?
如果是省纪委,那这件事,反而好办了。
他正好可以借着“维护稳定”的名义,既卖陈岩石一个人情,又能顺势敲打一下田国富。
让他田国富知道,汉东省,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。
“陈老,您别着急,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。”
高育良的声音温和而有力,给人一种绝对可以依靠的踏实感。
“保护举报人,是我们政法战线义不容辞的责任!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!”
“您放心,这件事,我马上亲自过问!我立刻让省公安厅的祁同伟厅长……”
听到高育良如此爽快的承诺,陈岩石心头的大石,总算落下了一半。
“育良啊,还是你靠得住!不像李达康那个白眼狼!”陈岩石的语气缓和了许多。
“对了,我得提醒你一句。”
陈岩石像是想起了什么,补充道。
“这次带队的,是京州市纪委的人!就是那个孙连城的人!”
孙连城。
当这三个字,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时。
高育良那张温和儒雅的脸上,所有表情,都在一瞬间,凝固了。
他端着茶杯的手,在空中僵住。
书房里,那股悠然的茶香,似乎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冲得一干二净。
是孙连城的人?
不是省纪委?
高育良的大脑,如同一台超级计算机,疯狂运转起来。
孙连城不是李达康的人。
更不是他高育良的人。
他是沙瑞金亲自从光明区那滩烂泥里,亲手拔出来的一把刀!
一把连武康路都敢杀,连李达康都敢顶的,又快又利的刀!
动他的人,就是动沙瑞金的刀!
这等同于直接站在了省委书记的对立面!
而且,这个孙连城,行事诡谲,从不按牌理出牌。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,冒着激起群体**件的巨大风险去抓一个郑西坡。
这背后,若说没有沙瑞金的默许,甚至是指使,高育良是一个字都不会信!
这哪里是一个简单的抓捕行动。
这是一个局!
一个沙瑞金和孙连城联手,专门为大风厂,为某些人,布下的局!
自己这个时候一头扎进去,算什么?
替陈岩石出头?
不!
是替李达康,替那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,去试探孙连城这潭水的深浅!
是把自己,活生生地,变成别人手中的炮灰!
想明白这一层,高育良的后心,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好险!
差一点,就着了陈岩石这个老糊涂的道!
他脸上的表情,在短短几秒钟内,再次变得温和谦恭,仿佛刚才的僵硬从未发生过。
“哦?是市纪委的人啊……”高育良的语气,陡然变得意味深长。
“这个……情况就有点复杂了。”
陈岩石立刻听出了不对劲:“育良,你这是什么意思?市纪委的人,就不是你管了?”
“哎,陈老,您误会了。”高育良立刻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太极推手。
“您看,从组织原则上讲,市纪委办案,归市委和省纪委双重领导。我这个省政法委书记,确实……不太好直接插手啊。”
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恰到好处的“为难”和“无奈”。
“刚才李达康也是这么说的!你们当官的,是不是都学会了这一套!”陈岩石的火气又一次窜了上来。
“陈老,您先消消气,听我慢慢跟您分析。”高育良的语气,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。
“您想,孙连城这个人,虽然跋扈,但行事一向谨慎。他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抓郑西坡,手里要是没有铁证,您觉得,他敢吗?”
“他就不怕激起民愤,被沙书记问责吗?”
这番话,说得入情入理,让陈岩石一时语塞。
“而且,大风厂的核心问题,是股权和土地。这些都属于经济和行政范畴,我们政法系统冒然介入,容易授人以柄,说我们以权压法,破坏营商环境啊。”
高育良不紧不慢,滴水不漏。
他说了半天,核心意思只有一个:这件事,很棘手,我很难办,但我不是不管,我是在替您考虑,是在想一个更周全的办法。
陈岩石在官场沉浮一生,哪里听不出高育良话里的推诿。
他的心,一点点地凉了下去。
“育良,你……你到底管不管,给句痛快话!”陈岩石的声音里,竟带上了一丝哀求。
“陈老,您看这样行不行?”高育良终于给出了一个“解决方案”。
“我呢,先不以省政法委的名义出面。我以我个人的名义,给孙连城同志打个电话,跟他沟通一下,了解一下情况。”
“我跟他强调一下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性,让他处理问题的时候,注意方式方法,不要激化矛盾。”
“您觉得,这样处理,是不是更稳妥一些?”
陈岩石彻底绝望了。
沟通一下?了解情况?
这跟李达康让他直接联系孙连城,有什么区别?!
他终于明白了。
无论是李达康,还是高育良。
在“孙连城”这三个字面前,这两个汉东官场的巨头,都选择了明哲保身,都选择了退缩。
这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,在区长任上“胸无大志”的年轻人,不知不觉间,已经成了连他们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。
“不必了。”
陈岩石的声音,充满了疲惫和失望。
他挂断了电话,整个人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。
不行!
绝不能就这么算了!
一股不服输的倔强,再次从他心底涌起。
李达康不管,高育良推诿。
我还有最后一张牌!
他颤抖着手,从贴身的口袋里,摸出那个珍藏多年,已经有些陈旧的皮面小电话本。
他极其郑重地,翻开了第一页。
上面,只有一个名字。
和一个他轻易绝不会动用的号码。
沙瑞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