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市纪委大楼,孙连城没回自己的办公室。
他脚步一转,径直走向技术侦查中心。
推开机房厚重的隔音门,一股燥热气流迎面冲来,裹挟着设备运行时独有的微尘味。
何平与林溪并肩坐在巨大的屏幕墙前。
跳动的数据流光在他们专注的脸上明明灭灭。
听到门响,两人几乎是同一瞬间从座椅上弹起。
“书记。”
“坐。”
孙连城摆了摆手,自己拉过一张备用椅,在林溪旁边坐下。
秦海和吴敏也闻讯赶来,脚步放得极轻,顺手将机房门彻底关严。
“咔”的一声,门锁闭合。
四名核心组员到齐,再次将孙连城围在了风暴的中心。
机房内那持续的嗡鸣,在这一刻极致的安静里,反而震耳欲聋。
“我刚从省里回来。”
孙连城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不高,每一个字却都像一颗石子,精准地投入众人心湖。
“见了田书记。”
四个人的呼吸,在这一瞬间,齐齐停滞。
所有人都清楚,在这个案子的生死关头,省纪委一把手的态度,将直接决定他们所有人的命运,决定这把火是燎原,还是熄灭。
孙连城抬起头,视线从何平、林溪、吴敏、秦海的脸上逐一扫过。
那眼神像是在检阅他最信任的兵。
“田书记,就一句话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顿,复述着那改变一切的原话。
“‘放手去干,天塌不下来。’”
“‘真出了事,省纪委给撑着。’”
最后三个字,他咬得极重。
撑着。
这个词,没有任何华丽的修辞,却比泰山更重。
它不是压力。
是尚方宝剑!
是来自汉东权力金字塔顶端,最明确、最坚决的信号!
何平与林溪对视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骤然爆燃的光。
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,终于找到了最坚实的锚点。
“我就知道!”
秦海没忍住,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压抑的兴奋让他的脸膛瞬间涨红。
“田书记眼里不揉沙子!他绝不会看着这帮蛀虫坐大!”
吴敏则攥紧了拳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,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孙连城。
“书记,那我们现在……能直接动季德海了吗?”
“不。”
孙连城抬手,一个沉稳有力的下压动作,让刚刚冲顶的热烈气氛瞬间冷却,回归绝对的冷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,再次聚焦于他。
“田书记把戏台给我们搭好了。”
“但怎么唱好这出戏,得靠我们自己。”
他重新靠回椅背,身体微微前倾,整个人的气场在狭小的空间里急剧膨胀,充满了侵略性。
“他给了我们支持的信号,但我们不能把这份支持当成依赖,更不能把他本人拖进这潭浑水里。”
孙连城的目光扫过众人。
“这个案子,每一个环节,都必须是铁证。”
“所有证据链,必须严丝合缝,形成一个让任何人,任何势力都无可辩驳的闭环。”
“在最终收网之前,一丝一毫的风声,都不能透给季德海。”
“更不能让任何舆论,把这件事和省纪委,和田书记,扯上哪怕半点关系。”
他的视线转向技术组。
“何平,林溪!”
“到!”两人身体一挺,声如洪钟。
“‘德海咨询’那三千万的流水!我要你们用最笨、最扎实的办法,一笔一笔地追,一分一分地核!”
孙连城伸出一根手指,在空中虚点,动作斩钉截铁。
“我要一张精确到人名的资金流向图!钱,从谁的账户进来,转了几道手,最终进了谁的口袋,喂饱了哪些人!”
“明白!”
接着,他望向吴敏。
“吴敏!”
“在!”
“那个前销售经理的嘴,还能不能撬得更深?我要一份完整的名单!福瑞达药业通过所谓的‘赞助’、‘咨询’,向我们的干部及其家属输送利益的完整名单!”
“除了一个已经倒下的王显,我还要知道,季德海在我们的队伍里,到底埋了多少颗钉子!”
“保证完成任务!”
最后,是秦海。
“秦海!”
“书记!”秦海立刻上前一步,腰杆笔直。
“你负责外围!动用你所有的线人,把季德海这个人,从他发家开始,到现在所有的社会关系、生意伙伴、隐秘资产,全部给我翻个底朝天!”
“我要知道,他的‘德海咨询’,除了给福瑞达当白手套,还给哪些公司当过‘黑中介’!”
孙连城倏然起身。
他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,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,一下,又一下,精准地踩在每个人的心跳节拍上。
他突然停下。
“这一次,”
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,冰冷得如同手术刀。
“我们不只要掀开医疗系统的盖子。”
“我还要看看,季德海这张网,究竟织了多大,绑了多少人!”
……
命令,就是最高效的燃料。
专案组这台战争机器,被瞬间推到了满功率运转的状态。
每个人的胸中都憋着一口气,眼底燃烧着火焰。
他们预感到,自己正在亲手拉开的,是一场注定要载入汉东反腐史册的大案。
调查,在绝对机密中,进入了白热化。
而就在这风雷激荡的时刻,一个不期而至的邀请,被送到了孙连城的办公桌上。
市纪委办公室主任彭龙升,是踮着脚尖进来的。
他移动时几乎没有声音,像一道贴着墙根的影子。
进门后,他先是把门轻轻带上,后背始终微微弓着,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谦卑姿态。
“孙书记,没打扰您工作吧?”
彭龙升的脸上挤满了笑容,眼角的褶子堆叠起来。
“几位副书记和常委同志,刚才碰了个头。”
他搓着手,一副既为难又不得不说的神情。
“大家伙儿都说,您来京州快两个月了,日夜操劳,我们这些做下属的,连个接风宴都没给您安排上,实在是太失礼了。”
“所以,大家自发凑了个份子,想今晚在市委招待所的青竹厅,请您吃个便饭,补上这个迟到的欢迎。您看……”
孙连城放下文件,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,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。
彭龙升被这道目光罩住,心里猛地一抽,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,又赶紧重新堆砌起来。
欢迎宴?
孙连城心底一声冷笑。
早不来,晚不来,偏偏是今天。
偏偏是在他刚从省委大院回来的这个下午。
这哪里是欢迎饭。
分明是试探局。
他们想探探,省里田书记的态度,究竟是敲打,还是力挺。
想看看,他这个新来的书记,接下来是会收敛锋芒,还是会把火烧得更旺。
更想知道,医疗系统这把已经点燃的火,究竟会烧到谁的身上才算到头。
这顿饭,就是一块投石问路的石头。
扔出来,就是为了听个响儿。
“好啊。”
孙连城脸上的冷峻瞬间消融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。
“同志们太客气了,这怎么好意思。”
他甚至站起身,亲自给彭龙升让了半个身位,姿态亲和得无可挑剔。
“既然大家这么热情,我如果再推辞,倒显得我不合群了。”
“那就这么定了,请你回复几位同志,我一定准时到。”
“哎,好,好!太好了!”
彭龙升如蒙大赦,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垮下来,连连点头哈腰。
“我这就去回复,这就去!”
他几乎是倒退着走出办公室的,直到门关上的前一刻,脸上那副恭敬到谄媚的笑容,都没有丝毫改变。
办公室的门,咔哒一声,轻轻合拢。
孙连城脸上的笑容,也随着这声轻响,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他走到窗边,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。
今晚这顿饭,是鸿门宴。
青竹厅里摆着的,是酒。
酒里藏着的,是话。
话里探着的,是刀。
但他,必须去。
不但要去,他还要在他们的主场上,把这场戏的节奏,死死地攥进自己手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