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室的门,被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。
门向内推开。
一个男人走了进来。
他身上那套高档的休闲西装看不到一丝褶皱,手腕上露出的表盘,在灯光下反射着沉润的光。
一副金丝眼镜架在脸上,更添了几分斯文。
男人的手里,提着一个样式普通的茶叶包。
“田书记,没打扰您工作吧?”
他的声音不高不低,带着一种熟稔的亲切,尾音微微上扬,熟练地消解着闯入的冒昧。
“刚从武夷山那边飞回来,给您带了点我的茶园今年的新茶。”
这张脸,孙连城在何平的电脑上刚刚见过。
季德海!
田国富抬起头,看到来人,脸上严肃的线条瞬间融化,显出一丝无奈,但并不见半分意外。
甚至,还带着点长辈式的嗔怪。
“你呀,一天到晚,不是飞这儿就是飞那儿,就不能在汉东安生待两天?”
“这不是惦记着您就好这口嘛。”
季德海笑着,把手里的茶叶礼包轻轻放在田国富宽大的办公桌一角。
动作很稳,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。
下一瞬,他的目光便精准地锁定在了孙连城身上。
那目光里没有审视,没有探究,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、对陌生人的疑问。
孙连城的手心,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。
“哦,来,我给你们介绍一下。”
田国富推开椅子,站了起来。
他的动作不快,却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凝。
他先是指了指孙连城。
“这位,是我们京州市新上任的纪委书记,孙连城同志。是咱们省里的一把尖刀。”
“尖刀”二字,不重,却让孙连城心头一寒。
然后,田国富的手臂转向了季德海。
“这是季德海,我以前带过的秘书。”
他的语气停顿了一下,才继续说下去,语气里满是对一个不成器子侄的无奈。
“不争气,没在体制里待住,非要跑去海里扑腾,呛了一身的水。”
这话,真是随意到了极点。
季德海脸上的疑问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满溢而出的热情。
他几乎是抢步上前,身体微微前倾,主动向孙连城伸出了双手。
这个姿态,低得不能再低。
“哎呀!孙书记!久仰大名,真是久仰大名!”
他的手温暖,干燥,而且很有力。
握住孙连城手的瞬间,季德海的拇指不着痕迹地在上边轻轻搭了一下。
这是社交场上表达绝对热忱和亲近的动作。
“我前两天还跟朋友念叨,说一定要找个机会登门拜访孙书记,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遇上,您说这叫什么?缘分!天大的缘分啊!”
孙连城看着眼前这张笑脸。
眼角的皱纹,嘴角的弧度,都透着“真诚”。
偶遇?
一个前脚刚通过张婉茹递话,想摸清自己底牌的人。
一个后脚就“恰好”出现在自己顶头上司办公室里的人。
如果这也是偶遇,那这世上就没有刻意安排了。
孙连城的脸上,肌肉牵引着,也露出一个标准的、公式化的微笑。
他任由季德海握着自己的手,没有用力,也没有退缩,只用最平淡的语气回应。
“季总,你好。”
四个字,不冷不热,不远不近。
在他和季德海之间,精准地划下了一道界线。
季德海握着的手,力道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。
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,但立刻就被更盛的笑容覆盖了。
这一场戏,田国富到底是导演,还是只提供了场地?
当着自己这个京州市纪委书记的面,把自己正在暗中调查的嫌疑人,用“我以前的秘书”这种轻描淡写又亲密无比的身份介绍出来。
用“尖刀”来形容自己。
这是在警告这把刀,不要对着不该对的人?
还是在试探这把刀,看看刀锋的成色和韧性?
又或者,田国富是在敲打季德海?让他看看,连新来的纪委书记都坐在这了,你最近是不是太扎眼了?
无数种可能,在孙连城脑中飞速推演,最终又归于沉寂。
他的脸上,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。
官场的博弈,从来不是咆哮,而是沉默的对峙。
“什么季总,别这么叫。”
田国富在一旁笑着摆了摆手,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。
他的语气,又恢复了那种长辈的亲切。
“德海现在可了不得,自己搞了个公司,生意做得很大,是我们汉东省的明星企业家,经常上电视的。”
他走过来,手在季德海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。
这像是在安抚,又像是在给予肯定。
然后,他的目光,直直地落回孙连城脸上。
“连城啊,德海虽然下了海,人不在体制内了,但思想觉悟一直很高,对我们党的工作,一直都非常关心和支持。你们以后,可以多亲近亲近。”
“多亲近亲近。”
这五个字,化作五根无形的针,扎在孙连城的心上。
季德海脸上的笑容,在听到这句话后,变得更加无懈可击。
“是啊是啊,孙书记,田书记说得对!我早就想登门拜访了,主要是一直怕您工作忙,我这商人身份,怕给您添麻烦。”
他的言辞恳切,姿态谦卑。
任何人见了,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真心拥护组织,想要向领导靠拢的儒商。
“以后有机会,孙书记您一定要给我个机会,让我做东,我得好好跟您请教请教工作上的事。”
孙连城看穿了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。
那里面藏着的,不是请教,是考量。
“一定,一定。”
孙连城笑着点头,嘴上应付着,同时松开了和季德海交握的手。
他转向田国富,微微欠身。
“田书记,那您先忙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
他没有再看季德海一眼。
说完,便干脆利落地转身,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。
每一步,都走得很稳。
他能感觉到,背后有两道目光,如探照灯般胶着在他的背上。
一道,来自田国富,深沉,难测。
另一道,来自季德海,热切,却冰冷。
这哪里是什么偶遇。
这是一场没有酒的鸿门宴。
田国富递过来的,是一把看不见的剑。
而他孙连城,就是那个被请来看剑的沛公。
只是,这场戏里,不舞剑。
诛心。
直到厚重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合上,隔绝了里面的一切,孙连城才几不可察地,呼出了一口长气。
他走过长长的走廊。
坐电梯下楼。
直到坐进自己那辆黑色的公务车里,司机发动了汽车。
车窗外,省委大院的建筑缓缓向后退去。
孙连城脸上的笑容,一寸一寸地消失。
最后,只剩下一片冷硬。
他摘下眼镜,捏了捏有些发胀的鼻梁,靠在后座上,闭上了眼睛。
刚才办公室里的每一帧画面,每一个字,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。
田国富看似随意的敲打。
季德海恰到好处的“偶遇”。
还有田国富那句“思想觉悟一直很高”。
对于一个商人,这是一个极高的政治评价。
田国富真的不知道季德海和福瑞达集团那些烂事吗?
不可能。
省纪委这台机器一旦开动,能量超乎想象。
只要田国富想知道,就没有他查不到的。
那么,他今天安排这场“偶遇”的真正用意,到底是什么?
是敲山震虎?
用他省纪委书记的身份,来为季德海站台,警告自己这个新来的市纪委书记,查案要懂得把握分寸,不要越界?
还是……借刀杀人?
他明知季德海是个毒瘤,一个他亲手提拔起来,如今却随时可能引爆的毒瘤。
但他自己不方便清理门户,所以故意把季德海推到自己这把“尖刀”面前,想借自己的手,来完成这场外科手术?
前路,已是一片浓雾。
四面八方,都是悬崖。
但他知道,自己必须做出选择。
停车就是死路,只能往前开。
是迎着刀尖,把方向盘打过去,看看那悬崖后面到底是什么。
还是绕道而行,假装什么都没看见?
孙连城闭着眼,嘴角却缓缓勾起。
既然已经入局,退无可退。
那就索性,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。
他倒要亲眼看看。
这雾里藏着的,到底是人,还是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