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近下班点,京州市委大楼的空气里,开始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。
孙连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,指尖在光滑如镜的桌面上,无声地敲击着。
他在复盘。
复盘自己那条“纪委的刀,市长的路”。
“铃——”
桌上的红色专线电话,骤然炸响。
孙连城眼皮都未抬一下,瞥了眼来电号码。
京州市市长,武康路。
他等了两声,才不紧不慢地拿起话筒,声音里带着公式化的尊重,却又听不出一丝谄媚。
“武市长,您好。”
电话那头,武康路标志性的爽朗笑声传了过来,中气十足。
“连城书记,掐着点给你打的电话,没耽误你下班吧?”
“您言重了,武市长,有任何指示,我随时待命。”孙连城的话说得滴水不漏。
“指示可不敢当!就是想尽尽地主之谊,给你接风洗尘!”
武康路的热情几乎要从听筒里溢出来。
“京州来了你这柄利剑,我这个市长,与有荣焉啊!”
孙连城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利剑?
是省委的利剑,还是他李达康的利剑?
“武市长,您太客气了。”
他笑了笑,语气诚恳地带着歉意:“只是真不巧,这几天丁义珍的案子牵扯出不少线头,省纪委田书记盯得紧,实在是一分钟都掰成两分钟用。”
“这样吧……后天晚上,案子应该能有个阶段性进展。我一定登门,向您这位老前辈好好请教经济工作。”
“好好好!那就后天晚上,我等你!咱们不见不散!”
武康路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爽快地挂了电话。
孙连城放下话筒,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李达康的市长搭档,主动示好。
这饭局的背后,是拉拢,是试探,还是敲打?
他将身体靠回椅背,刚准备梳理思绪,另一部私人手机却又震动起来。
屏幕上跳动的名字,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凝。
市委组织部长,沈明阳。
这就有意思了。
孙连城划开屏幕,这一次,他的声音明显亲近温和了许多。
“老领导,您怎么还亲自给我打电话了?”
“连城啊,现在该叫你孙书记喽。”沈明阳的声音温醇,透着一股长者的关怀,“听说你来了京州,我这个老领导,打心眼里替你高兴。今晚有空没有?找个地方坐坐,给你庆贺一下。”
同样的理由,同样是饭局。
孙连城的回答却天差地别。
“老领导召唤,就算是在天上飞也得立刻降落啊!”
他半开着玩笑,态度却无比坚决。
“必须有空!您定地方,我马上到!”
“好,地址我发给你。地方有点偏,是个苍蝇馆子,你可别嫌弃。”
“您这说的是哪里话,能跟您吃饭,就算蹲在路边吃泡面,那也是我的荣幸。”
挂断电话,孙连城长身而起,走到窗边,俯瞰着这座即将被他搅动风云的城市。
武康路是市长,是李达康的搭档,是政府一号,更是他未来市长之路上的潜在对手。
沈明阳是组织部长,是常委,更是他微末之时的区委书记,是仕途上的引路人。
一个是必须小心周旋的对手。
一个是可能争取到的盟友。
这道选择题,他闭着眼睛都不会做错。
更何况,现在的他,急需一块“活地图”,一双能看透京州迷雾的眼睛。
沈明阳,正是最好的人选。
半小时后,孙连城的车子七拐八绕,钻进了一条地图上都未必标注清晰的老城区巷道。
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,两侧是斑驳的墙壁。
他在巷子深处,找到了那个连招牌都没有的门脸。
推门而入,空间逼仄,却干净得过分,浓郁的酱肉香气扑面而来。
沈明阳正坐在唯一的卡座里,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热茶,仿佛已经等了许久。
“老领导,路上有点堵,让您久等了。”孙连城快步上前。
“不碍事,我也刚到。”沈明阳指了指对面的座位,“坐。”
一个穿着厨师白褂的中年男人从后厨走出来,他没有说话,只是对着沈明阳恭敬地一躬身,又对孙连城微微颔首,眼神平静无波,像一口锁住秘密的深井。
“老周,可以上菜了。”沈明阳吩咐道,“把我存的那瓶酒,也一并拿来。”
“好嘞。”
老周应了一声,转身走到门口。
哗啦——!
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,店门的卷闸门被猛地拽下,将外面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彻底隔绝。
咔哒。
门锁扣死。
整个餐厅,瞬间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。
孙连城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。
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老领导,手段可一点都不温和。
“我一个老部下,手艺不错,嘴更严实。”沈明阳端起茶杯,像是随意地解释了一句。
“在这里说话,不用担心隔墙有耳。”
孙连城心领神会,笑道:“还是老领导想得周全。”
菜很快上齐,四菜一汤,都是寻常家常菜,但火候和品相,绝非凡品。
那瓶白瓷瓶装的酒,没有标签,瓶盖一开,醇厚的酒香便霸道地占满了整个空间。
沈明阳亲自为孙连城斟满一杯,酒液粘稠,挂在杯壁上。
他端起自己的酒杯,却没有碰杯,只是看着孙连城,缓缓开口。
“连城,有句话,我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在你来京州之前,哪怕是公示的时候,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,问一句。”
“我都会劝你。”
沈明阳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。
“别来。”
孙连城端着酒杯的手,纹丝不动,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凝固住,像是惊讶,又带着深深的不解。
“老领导,这是为何?京州是省会,是汉东的政治经济中心,能来这里,是组织对我的信任,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”
“机会?”
沈明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,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。
“连城啊连城,你以为省委把你派来京州,是给你记功,是让你镀金的?”
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孙连城的心上。
“他们是把你架在火山口上烤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