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挂断。
孙连城没有动。
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,整个人融入了椅子的阴影里。
办公室的寂静,让中央空调的出风声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唯有他修长的食指,在光滑的桌面上极有规律地敲击着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这声音,是这座死气沉沉大楼的倒计时。
大约五分钟后,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敲响。
敲门声沉稳、短促、有力,不卑不亢。
“进。”
门开了。
为首的,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,国字脸,眼神如深潭般沉静,正是省纪委派驻京州纪委特别工作组的负责人,景林。
他身后,跟着五个人。
三男二女。
他们走进来的瞬间,整个办公室的气场骤然一变。
没有机关干部惯有的拘谨和畏缩,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,瞬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。
他们的目光,锐利如刀,快速扫过房间,像是在解构和分析,最后,六道视线精准地聚焦在了孙连城身上。
那不是仰望,而是审视。
这六个人,像六把早已出鞘、在等待饮血的刀,浑身散发着与这座大楼格格不入的铁血气息。
孙连城终于抬起眼,深邃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滑过,像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兵刃。
“都坐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有某种魔力,让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。
六人没有丝毫客套,各自拉开椅子坐下,动作干脆利落,身姿挺拔如松。
孙连城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十指交叉置于桌上,形成一个稳固的塔尖。
“自我介绍。”
“姓名,特长,之前的单位和经历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定格。
“还有,来京州这段时间,有什么怨气,都说说。”
最后这句石破天惊的“怨气”,让景林身后的五人眼中瞬间燃起了火星!
景林作为带队的,第一个开口,声音沉稳:
“孙书记,我叫景林,原来是省纪委第五纪检监察室主任。”
“特长,调查,财务审计。”
“来京州半个月,怨气谈不上,就是感觉……憋屈,有力气没处使。”
他惜字如金,却字字千钧。
景林话音刚落,他左手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技术宅青年推了推眼镜,语速极快,像一梭子弹。
“孙书记,何平!吕州纪委借调,搞网络技术侦查和数据恢复!”
“他们把我扔到信息中心,美其名曰‘指导工作’。十二天,我修了八台打印机,
装了五次系统,清了两次电脑灰!整个京州纪委的核心服务器,我连根毛都没摸到!”
他几乎是咬着牙说:
“我这双手,是用来从加密硬盘里撕开防线,恢复罪证的,不是他妈的来给这帮大爷当网管的!”
他旁边,一个身材壮硕、面相狠厉的汉子发出一声冷哼,空气都震动了一下。
“秦海,林城纪委调来。之前在检察院干了十年预审。”
“我的特长,就是让嫌疑人开口说话。”
“到了京州,他们让我干信访室接待!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端茶倒水!
我问案子呢?卷宗呢?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,秦老师辛苦了,喝杯茶,要有耐心。”
他捏紧拳头,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嘎嘣”声。
“我的耐心,是留给那些顽抗到底的犯罪分子的!”
一位看起来很普通、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中年女人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像钉子。
“吴敏,石门县纪委上来的。我没什么高大上的特长,
就会搞外围,蹲点、摸排、跟人。以前为了一个案子,我在菜市场卖了半年咸菜。”
“到了这,他们把我安排进宣传部,让我写学习心得,做反腐倡廉的ppt。
我每天对着电脑,ppt做得是越来越漂亮了,可我对京州真正的样子,却越来越模糊。”
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感觉自己不是纪检干部,是个美工。”
接着,一个文质彬彬、带着学者气息的中年人扶了扶眼镜,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。
“肖立杰。来之前在汉东政法大学教书,省纪委特聘专家顾问。专业是职务犯罪的法律适用和程序正义。”
“他们把我安排在案件审理室,说是让我‘把关’。
结果,他们给我的案卷,全是三年前就归档的陈年旧案!
我问新案子呢?他们说情况复杂,等事实清楚了再请肖老师指点。”
“我看了那些旧案,程序混乱,证据缺失,简直就是一本本错案大全!
他们不是在办案,他们是在糊弄,是在亵渎法律!”
最后,那名一直沉默的短发年轻女性开了口,她的声音清冷,像冰。
“林溪,来自省纪委,特长,计算机。”
“我没有被安排任何工作。”
“我被安排了一张椅子,和一杯永远不会凉的茶水。我的任务,似乎就是证明我还活着。”
六个人,六段话。
没有一句废话,全都是憋在心里的冲天怒火。
他们是六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,每天眼睁睁看着猎物在外面晃悠,
却被一根根无形的栏杆死死困住,动弹不得。
整个办公室里,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呼吸声,像风箱在鼓动。
孙连城静静地听完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。
好。
很好。
要的就是这股气。
这股怨气,就是最好的燃料。
他把目光转向带头的景林。
“景主任,田书记派你们来的时候,是怎么交代的?”
景林坐直了身体,沉声回答:“田书记指示,我们这支队伍,
是省纪委插在京州的‘观察哨’和‘预备队’。前一阶段的主要任务,
就是用纯粹旁观者的视角,不介入任何具体工作,去观察,去熟悉京州纪委的内部生态。”
“田书记说,我们的一切行动,都等孙书记您到任后,由您亲自指挥。”
“观察哨……”
孙连城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,那根敲击桌面的手指,停了下来。
“很好。”
他的目光如电,扫过所有人。
“那你们观察到了什么?对下一步的工作,又有什么建议?”
这个问题,让办公室的气氛再次凝重如铁。
景林作为代表,沉吟片刻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孙书记,我们的观察结论,可能不太中听。”
“说。”
孙连城只有一个字。
“我们认为,京州市纪委,从根子上,已经形成了一种‘逆向淘汰’机制!”
“谁想干事,谁就会被孤立;谁想查案,谁就会成为公敌!”
“他们用一套完美的官僚主义流程,把所有的责任都挡在外面。
不作为、慢作为,在这里已经不是一种失职,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生存智慧!”
技术宅何平补充道:“他们的网络系统就是最好的证明!
数据孤岛,权限分割,系统臃肿复杂,补丁叠着补丁。
这不是技术落后,这是精心设计的结果,目的就是为了让任何外部监督都无法有效介入!”
审讯专家秦海言辞更加尖锐:“这里不是纪律部队,是关系码头!
他们敬畏的不是纪律,而是人情和圈子。
张树立虽然倒了,但他编织了十几年的人情网还在!
这张网,现在正勒住每一个人的脖子,让他们不敢动,也不想动!”
吴敏和肖立杰也分别从外围生态和法制程序的角度,印证了他们的判断。
他们拼凑出的,是一个已经彻底僵化、自我保护、并且对外来力量充满敌意的封闭王国。
听完所有人的汇报。
孙连城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背对着六人,看着窗外这座城市开始闪烁的万家灯火。
压抑的气氛,让景林几人都有些喘不过气。
他们不知道,这位新任市纪委书记,听了他们这番堪称“大逆不道”的报告后,会是什么反应。
是会觉得他们危言耸听?
还是会觉得他们初来乍到,不懂深浅?
许久。
孙连城转过身。
他的脸上,竟然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。
那笑意里,没有温度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如同刀锋般的锐利。
“你们的怨气,我收到了。”
“你们的迷茫,我也清楚了。”
他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都回去,好好休息,养足精神。”
“因为从明天开始……”
孙连城看着眼前这六把渴望饮血的利刃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你们,短时间内再也没有休息的时间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