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春寒的獠牙,毫无征兆地亮了出来。下午最后一节课时,天空还是令人心安的、清澈的瓦蓝色,阳光慵懒地铺满操场。然而放学的铃声仿佛吹响了某种号角,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溃堤的洪流,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来、堆积、碾压。不过片刻,整个天空就被染成一片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灰铁色。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粘稠,每一次呼吸,都带出一小团迅速消散的白雾,像生命微弱的叹息。
顾言没有像往常一样随着人潮涌向车棚或校门。他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,独自伫立在空旷操场的中央。风卷起地上的细沙和枯叶,带着刺骨的湿寒,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。他仰起头,感受着那铅灰色的、仿佛触手可及的沉重天幕。
第一片冰冷的雪粒子,如同试探的先锋,猝不及防地砸在他的额头上。
“嘶——” 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传来。
紧接着,第二片、第三片……无数细小的、坚硬的冰晶,如同被天神倾倒而下的白色砂砾,挟裹着凛冽的寒意,从灰暗的苍穹倾泻而下!它们打在脸上、脖颈上、手背上,带来密集的、针尖般的刺痛。
“下雪了!”
“快跑啊!”
“冻死人了!”
尖叫声、嬉闹声、抱怨声瞬间在操场上炸开。刚才还慢悠悠走着的人群,如同受惊的鸟群,尖叫着四散奔逃,涌向最近的遮蔽处。空旷的操场中心,转瞬只剩下顾言一个身影。
他没有动。
冰冷的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很快就在深蓝色的校服布料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白。寒意透过布料,迅速渗透进皮肤,但他只是微微眯起眼,任由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惩罚意味的飞雪将他覆盖。
雪幕越来越密,视野变得模糊不清。但在那片灰白交织的混沌中,校门口方向,一个身影却异常清晰地闯入他的视线。
叶栀夏。
她没有奔跑,也没有寻找任何遮蔽。只是低着头,一步一步,异常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校门方向走去。雪花密集地落在她扎得紧绷的马尾辫上,落在她单薄的肩头,很快也积了薄薄一层。寒风卷起她的校服下摆,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毛衣,那蓝白相间的身影在漫天飞雪的背景下,像一幅被刻意放大的、孤独的剪影。
她的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棵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压弯了枝条,却倔强地不肯折断的竹子。每一步落下,那双崭新的、纯白的球鞋,都在开始积起薄雪的灰白地面上,留下一个清晰的、深深的脚印。那抹刺眼的白色鞋面,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,也格外脆弱。
这双崭新的白球鞋,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——
画面瞬间闪回本学期开学第一天。同样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雪,比今天小一些,但寒意更甚。他因为值日稍晚离开,在车棚昏暗的角落里,意外撞见了蹲在地上的叶栀夏。她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倒在一旁,链条脱落了,像个瘫痪的金属骨架。她正徒手试图将冰冷的链条挂回齿轮上,手指被冻得通红发紫,笨拙地用冻僵的手指抠着油腻的链条,每一次尝试都换来链条无情的滑脱。她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,她的肩膀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。他就躲在几步之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他看着她狼狈的身影,看着她冻得通红却依然固执尝试的双手,看着她因为一次次失败而微微垮下的肩膀……整整十分钟,他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树后,冷风灌进他的领口,冻得他手脚麻木,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,走上前去问一句:“需要帮忙吗?”
“啪!”
一片格外冰冷的雪花,如同精准的子弹,猛地落进顾言敞开的衣领里!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温热的皮肤,激得他浑身剧烈地一颤,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。
就在这时,雪幕中那个走向校门的、笔直的蓝色身影,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。
她缓缓地转过身。
风雪模糊了她的面容,但顾言能清晰地感觉到,她的目光,如同两道穿透雪幕的探照灯,正投向身后这座熟悉的、此刻却被风雪笼罩的教学楼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顾言!几乎是条件反射,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,将自己笨拙地、完全地藏在了旁边冰冷的篮球架后面!生铁铸造的支架散发着刺骨的寒意,瞬间冻僵了他贴上去的手掌,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麻到了心脏。
他屏住呼吸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,咚咚作响,几乎要盖过风雪的呼啸。他小心翼翼地,只探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,紧张地望向校门口的方向。
风雪更大了。
密集的雪花织成了一道厚厚的、晃动的白色帘幕。视野变得一片混沌。他努力地睁大眼睛,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碎片中搜寻。
没有。
那个蓝色的身影消失了。
如同被暴风雪吞噬的孤帆,彻底融入了校门外那片灰白迷茫的世界里。只有雪地上,那一串从操场延伸向校门的、深深的、孤独的脚印,在迅速堆积的雪层中,还顽强地证明着她曾经的存在,证明着她刚刚确实在这里停留过,回望过。
雪,越下越大。
鹅毛般的雪片取代了最初坚硬的雪粒子,它们无声地、温柔又残酷地飘落下来,覆盖着操场上奔跑过的凌乱足迹,覆盖着篮球架下顾言刚刚站立的方寸之地,覆盖着老槐树下那个被仓促掩埋、藏匿着少女心碎秘密的小小土坑。
也覆盖着,那串从操场中央延伸向校门、越来越浅、越来越模糊的脚印。
顾言依旧僵硬地站在篮球架后面,像一尊被风雪冻结的雕塑。他眼睁睁地看着,看着那些洁白、冰冷、无情的雪花,一片一片,温柔地、执着地,落在叶栀夏留下的脚印上。
一个脚印被填平了。
又一个脚印消失了。
再一个脚印只剩下浅浅的轮廓……
雪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,温柔地抹平了所有的痕迹,仿佛那个穿着崭新白球鞋、倔强离去的蓝色身影,从未在这片雪地上走过。
就像时间,终将用它那巨大而沉默的抚平之手,覆盖、消融、最终抹去所有属于青春的心悸、疼痛、笨拙的憧憬和无人知晓的伤痕。只留下一片苍茫的、冰冷的、看似纯净的白。
顾言伸出手,接住一片完整的雪花。它在掌心停留了不到一秒,便迅速融化成一点冰冷的水渍,转瞬即逝,再无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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