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,路就好走了。
昨晚上那场惊险,像场梦似的。可马车轱辘碾过土路时,赵铁柱还时不时往后瞅,总觉得哪儿藏着绿眼珠子。
“别瞅了。”秦风坐在车辕上,“狼比人精,知道咱们有枪有火,不敢再来了。”
王援朝推了推眼镜,眼窝还发青,但精神头还行:“风哥,咱们直接去东风饭店?”
“先找个地方落脚。”秦风说,“这一身泥一身土的,不能就这么见人。”
县城比公社大多了。土路变成砂石路,两边是红砖房,偶尔还能看见二层小楼。街上人多,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。有赶着驴车的,有推着独轮车的,还有背着帆布包匆匆走路的。
刘老四赶着马车,在街上左拐右拐,最后停在一个胡同口:“这儿有个大车店,便宜,还能存车存货。”
秦风跳下车看了看。是个老院子,门脸破旧,但院里停着好几辆马车、驴车。掌柜的是个胖老头,正蹲在门口抽旱烟。
“住店?”胖老头抬眼瞅了瞅。
“住店,存车,存货。”秦风说,“有单间吗?”
“单间五毛,通铺两毛。”胖老头站起来,“货得另算钱,看是啥货。”
秦风递过去一根“大生产”烟:“老叔,咱们就住一宿,明儿个就走。货是山货,不占地方,放屋里就成。”
胖老头接过烟,别在耳朵上,脸色好看了点:“那行吧。单间就一间了,通铺还有俩铺位。马车停后院,草料另算。”
谈妥了,几个人卸货。秦风特意要了靠里那间单间,把装着天麻、皮子和腌肉的箱子搬进去。蘑菇干和蕨菜干就放在车上,用苦布盖着。
安顿好,秦风打水洗了把脸,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——那是临走时李素琴硬塞进包袱里的,说是见人得穿体面点。
赵铁柱和王援朝也收拾利索了。赵铁柱把那把柴刀别在后腰,用褂子盖着;王援朝检查了一遍介绍信和工作证——那是他爸当年留下的,虽然过期了,但有时候能唬唬人。
“风哥,咱们啥时候去见那个韩采购?”赵铁柱问。
秦风看了眼日头:“约的是下午两点,还早。咱们先去吃点东西,再在街上转转。”
三人出了大车店。县城的主街叫“红旗街”,两边是供销社、国营饭店、邮局、理发店。墙上刷着标语:“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”、“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”。
国营饭店门口排着队,里头飘出炖菜的香味。秦风掏钱买了六个大包子,一人俩。包子是白菜粉条馅的,油水不多,但热乎,实诚。
“这县城就是不一样。”赵铁柱咬着包子,眼睛不够使,“你看那供销社,玻璃柜台,锃亮!”
王援朝吃得斯文:“风哥,咱们要不要先去供销社问问价?心里好有个底。”
秦风摇头:“不去。咱们这货不是走供销社的路子,问价没用,还容易让人盯上。”
吃完包子,三人在街上慢慢溜达。秦风看似随意,眼睛却在观察——哪个胡同人少,哪条路能通城外,邮局在哪儿,派出所多远。这是前世养成的习惯,到陌生地方先摸清环境。
快一点半的时候,他们回到大车店。秦风打开箱子,把那包天麻和参须拿出来,用块干净蓝布包好。皮子也选了三张——狍子皮和两张最好的兔子皮,卷成卷。
腌肉没带,太重。蘑菇干和蕨菜干也只带了一小包样品。
“柱子,你在这儿看货。”秦风说,“援朝,咱俩去。”
“哎!”赵铁柱应得响亮。经过昨晚上那一出,他对秦风是彻底服了,让干啥就干啥。
东风饭店是县城里数得着的馆子,两层楼,门脸挺气派。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,还有辆绿色的吉普车——那是领导才能坐的。
秦风和王援朝刚走到门口,一个穿中山装、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就迎出来了:“是秦同志、王同志吧?”
“您是陈主任?”秦风伸出手。
“对对,陈建国。”中年男人握了握手,笑容客气,“韩采购在二楼等着呢,咱们上去说。”
二楼是雅间,用木板隔开,门上挂着布帘子。陈主任掀开第三个帘子,里头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,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,头发梳得整齐,面前桌上放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。
“韩采购,人来了。”陈主任介绍,“这是靠山屯的秦风同志、王援朝同志。小秦、小王,这是省城为民药材公司的韩立民同志。”
韩立民站起来,握手很有力,眼睛在两人脸上扫了扫,最后停在秦风手里的蓝布包上:“辛苦辛苦,坐,坐。”
四人坐下。服务员进来倒了茶,是茉莉花茶,香味挺冲。
寒暄了几句,陈主任识趣地说:“你们谈,我还有点事,先下去。”临走前拍了拍秦风肩膀,“小秦,韩采购是实在人,你们好好谈。”
帘子放下了,雅间里静下来。
韩立民端起茶杯,没喝,先开口:“听陈主任说,你们手里有野生天麻?”
“有。”秦风把蓝布包放在桌上,慢慢打开,“韩采购您看看。”
蓝布里露出的天麻片,薄厚均匀,颜色黄白,断面半透明,像玉似的。每一片都干燥挺实,没有发黑、发霉的迹象。
韩立民眼睛亮了。他从提包里掏出个放大镜,捏起一片,对着窗口光仔细看。看了好一会儿,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。
“炮制得好。”他放下放大镜,“是蒸透再切的,火候掌握得准。这品相……是今年春麻?”
“清明前后挖的。”秦风说,“埯子在背阴坡,土质好。”
“有多少?”
“四斤二两,都在这儿了。”秦风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,“还有点儿参须,五品叶老参的须子,您也看看。”
参须一拿出来,韩立民更坐直了。他接过油纸包,小心地拨弄着那些须子——根根分明,没有断须,没有杂质,芦头部分还留着。
“这参须……”他抬头看秦风,“是抬参时特意留的?”
“是。”秦风点头,“抬大留小,参须还土,这是老规矩。”
韩立民盯着秦风看了几秒,笑了:“小秦同志懂行。现在很多采参的,恨不得连须子根都抠出来,那叫杀鸡取卵。”
他把天麻和参须放回桌上,掏出个笔记本:“开个价吧。”
秦风没急着开口,先问了句:“韩采购,您收这些,是单位用还是……”
“单位用,也走一部分特殊渠道。”韩立民话说得含蓄,“不瞒你说,现在省城有些老领导、老同志,就认这野生药材。供销社那些……不提也罢。”
明白了。这是要走高端路子。
秦风心里有底了,伸出三根手指:“天麻,三十一斤。参须,五十。”
这个价,比供销社高三倍还多。王援朝在旁边听着,手心里冒汗。
韩立民没马上还价,拿起茶杯喝了口茶:“价不低。不过……货确实好。这么着,天麻二十八,参须四十五。我全要了。”
“韩采购,”秦风把蓝布重新包上,“这价我开得实在。您看看这天麻片,每一片都够厚度,蒸制火候正好,药性保得全。参须更不用说,五品叶老参的须子,市面上少见。您要是嫌贵……”
他作势要收起来。
“等等。”韩立民摆摆手,“小秦同志,买卖嘛,谈的就是个诚意。这样,天麻二十九,参须四十八。这是我的底了。你这些货,我拿回去,还得重新包装,走手续,也有成本。”
秦风看着韩立民的眼睛。那眼神里有商人的精明,但没骗人的虚光。
“成。”秦风伸出手,“就按韩采购说的价。”
两只手握在一起。
韩立民笑了:“痛快!小秦同志年轻,办事爽快。以后有好货,还找我。”
接着算账。天麻四斤二两,按四斤半算——韩立民主动多算三两,说是“凑个整”。四斤半乘二十九,是一百三十块零五毛。参须三两,四十八一斤,三两是十四块四毛。加起来一百四十四块九毛。
韩立民从提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,数出十五张大团结,又找了一块钱零钱:“一百五,你点点。”
秦风接过钱,没点,直接揣进怀里:“韩采购信得过,我也信得过。”
“还有别的货吗?”韩立民问,“听说你们还带了些山货?”
秦风这才把蘑菇干、蕨菜干样品拿出来,又说了有腌肉和皮子。
韩立民看了看蘑菇干,捏了捏,闻了闻:“榛蘑品相不错,榆黄蘑也正。这么着,榛蘑我给你三块五一斤,榆黄蘑四块五。蕨菜干一块八。腌肉……野兔肉一块,狍子肉一块三。皮子另算,狍子皮十五,兔子皮一张五块。你有多少?”
秦风心里快速算着。蘑菇干有二十多斤,蕨菜干十几斤,腌肉上百斤,皮子二十多张……
“货在住处,得回去取。”秦风说。
“行,我在这儿等。”韩立民看看手表,“你们去取,我叫辆车。对了,你们怎么来的?”
“马车。”
“马车太慢。”韩立民站起来,“我跟饭店借个三轮车,跟你们一块去。货拉回来,就在这儿过秤、算账。”
秦风和王援朝对视一眼,点头。
下楼时,陈主任在柜台那儿站着,见他们谈成了,笑着点点头。韩立民过去跟饭店经理说了几句,不多时,一个服务员推着辆三轮车出来了——那是饭店拉菜用的。
三人坐三轮车回大车店。韩立民坐在车斗里,秦风和王援朝一左一右蹬车。路上,韩立民闲聊似的问:“小秦同志,你这炮制药材的手艺,跟谁学的?”
“家里老人教的。”秦风说,“山里人,就靠这点手艺吃饭。”
“可惜了。”韩立民感叹,“现在年轻人,愿意学这个的不多了。”
回到大车店,赵铁柱正蹲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呢。见秦风回来,赶紧站起来。看见后面跟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陌生人,愣了愣。
“柱子,搬货。”秦风说。
几个人把货全搬出来,装了三轮车。韩立民仔细看了每样货,尤其对那些皮子——他一张张检查毛色、完整度,点点头:“都是好皮子,处理得干净。”
回到东风饭店后院,过秤、算账。饭店有台磅秤,韩立民亲自掌秤。每称一样,就在笔记本上记一笔。
最后算总账时,韩立民拨弄着算盘珠子,嘴里念念有词。算完,他抬起头:“总共……三百八十七块六毛。加上刚才的药材钱一百四十四块九,一共五百三十二块五毛。”
赵铁柱眼睛瞪得溜圆,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。王援朝也倒吸一口凉气——他爸当年在公社当会计,一个月工资才四十二块。
秦风心里也震了一下,但脸上没露。他早就算过大概,只是没想到韩立民给价这么实在,有些零头还往上凑了。
“五百三十二块五。”韩立民又数了一遍钱,这回是大票小票都有,厚厚一沓。他数出五百三十三块:“多给你五毛,交个朋友。”
秦风接过钱,这次仔细数了一遍。没错。
“韩采购,谢了。”他把钱小心地揣进怀里最里面的口袋,“往后有好货,我让援朝给您写信。”
“行,留个地址。”韩立民把笔记本撕下一张,写了省城的地址和单位电话,“直接寄到单位就成,我收得到。”
交易完成,韩立民急着赶下午回省城的班车,先走了。陈主任送他出去,回头对秦风说:“小秦,你们这次……可挣着了。”
秦风抽出三张大团结,塞给陈主任:“陈叔,这次多亏您引荐。一点心意,您别嫌少。”
陈主任推辞了两下,收了,笑得真诚:“以后有事,尽管找我。”
出了东风饭店,日头已经偏西了。赵铁柱走路都发飘,扯着秦风袖子:“风、风哥……五百多块?我是不是在做梦?”
“是真的。”秦风拍拍怀里,“走,先回大车店。”
走在街上,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秦风摸着怀里那沓厚厚的钱,心里踏实了。
盖房子的钱,够了。往后做事的本钱,也有了。
这只是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