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苗子蹿得老高,把周围照得亮堂堂的。
可二十米外那片黑,却显得更黑了。四对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暗里浮着,像鬼火,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。
赵铁柱手里攥着根烧火棍,指节都捏白了,腿肚子直转筋。他打小在山里长大,听过狼嚎,见过狼粪,可真被狼盯上,这还是头一遭。
“风、风哥……”他嗓子眼发紧,“咱……咱开枪吧?”
秦风没回头,眼睛一直盯着那只领头的狼。月光太暗,看不清全貌,但能看出个大概轮廓——肩高能到人腰眼,瘦,但骨架大。这种饿狼最凶,为了口吃的啥都敢干。
“别慌。”秦风的声儿不高,稳稳当当,“枪一响,它们要么冲上来,要么跑。现在还没到开枪的时候。”
王援朝已经把两件破褂子缠在了树枝上,蘸了煤油,火柴一划,“呼”地燃起来。火光跳动,映着他发白的脸:“风哥,火把做好了。”
“给我一个。”秦风把步枪挎在肩上,腾出右手接过来。
火把在他手里稳稳地烧着,煤油味儿混着布料烧焦的糊味,在夜风里散开。他往前走了两步,正好站在火堆和货堆中间。
这个位置有讲究——离火堆近,狼怕火;离货堆近,能护住东西。
那只头狼看见火把,往后退了半步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。这声儿跟狗不一样,更沉,更瘆人,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。
“柱子,你拿一个火把,站我左边。援朝,你拿一个,站右边。”秦风的声音不紧不慢,“记住了,火把别乱挥,就举着。狼怕火,但你要是挥得太猛,火星子乱飞,它们反而可能惊了。”
赵铁柱哆嗦着接过火把,学秦风的样儿举着。王援朝也站稳了,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把匕首。
刘老四这会儿缓过神来了,老猎人的经验上来了。他把烟袋锅子别在腰后,从马车上摸出根赶车的长鞭子,站在枣红马旁边,嘴里念叨着:“老伙计,别慌,别慌……”
枣红马还是不安,蹄子刨着地,但被刘老四拽着缰绳,好歹没惊。
对峙了能有半袋烟的工夫。
那四只狼就这么远远看着,不前进,也不后退。绿眼珠子在黑暗里一明一暗,像在掂量,在算计。
秦风心里有数。狼这玩意儿,聪明,会看形势。现在它们饿,闻着肉味了,舍不得走。可又怕火,怕人手里的家伙。
他在等。
等一个合适的机会。
前世在部队里,教官说过一句话:对付野兽,跟对付敌人一样——要么不动,要动就得让它记一辈子。
夜风刮过来,带着山里的凉气。火堆里的柴火“噼啪”爆了一下,溅起几点火星子。
就这一下。
那只头狼突然动了——不是往前冲,而是往侧面绕。它踩着枯叶子,沙沙响,想从左边包抄。
另外三只狼也跟着动,散开了,成个半圆形。
“它们要围咱们!”赵铁柱声音都变调了。
“稳住。”秦风还是那两个字。
他眼睛盯着头狼,手里的火把缓缓移动,始终对着那个方向。头狼往左绕,他的火把就往左转;头狼停,他的火把也停。
像在跳舞,一种危险的舞蹈。
头狼试了几次,发现这个拿火把的人不好对付。它停住了,蹲坐下来,绿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秦风。
它在想招儿。
秦风也在想。
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。火把烧不了多久,柴火也得省着用。等到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,万一火小了,狼可能真敢扑上来。
得让它们知道厉害。
“柱子,援朝,”秦风低声说,“等我开枪,你们就把火把往天上举,大声喊。记住了,是喊,不是尖叫。要把气势喊出来。”
“开、开枪?”赵铁柱咽了口唾沫,“打哪只?”
“哪只都不打。”秦风把火把递给王援朝,“帮我拿一下。”
空出右手,他慢慢把肩上的五六半摘下来,端在手里。动作很轻,很慢,怕惊了狼。
枪口压低,对准头狼前面三尺远的地面。
这个距离他闭着眼睛都能打中——前世在特种部队,夜间射击是基本功。二百米内打酒瓶,三百米内打人头靶,都是常事。
但今天不能真打中狼。
打死了,血腥味可能引来更多野兽;打伤了,受伤的狼更凶,可能拼命。最好的办法是吓走。
秦风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来。心跳很稳,手更稳。
他调整了一下姿势,左脚往前半步,身子微微侧着。这是标准的立姿射击姿势,虽然穿着棉袄,动作不太利索,但架子在。
头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站起来,前腿绷直,耳朵竖得笔直。
就现在。
秦风扣动了扳机。
“砰——!”
枪声在山谷里炸开,回声“嗡嗡”地响,惊起远处林子里一片飞鸟。
子弹打在头狼前面三尺远的土坡上,“噗”一声,溅起一蓬土烟子。
几乎同时,赵铁柱和王援朝把火把往天上猛地一举,扯着嗓子喊起来:“噢——!!!”
“滚犊子——!!!”
刘老四也甩响了鞭子,“啪”一声脆响,在枪声余音里格外刺耳。
黑豹更是疯了似的狂吠,要不是秦风用脚拦着,它真能冲出去。
那一瞬间,四只狼全炸了毛。
头狼“嗷”一声尖嚎,不是狼嚎,是受惊的叫声。它猛地往后一跳,转身就跑。另外三只狼也跟着跑,尾巴夹在腿中间,蹿得比兔子还快。
绿眼珠子在黑暗里晃了几下,就没了影。
只剩下脚步声——慌乱的,急促的,越来越远。
枪声的回音还在山谷里荡。
火把在风里摇晃。
赵铁柱举着火把,还保持着喊的姿势,嘴张着,却没声了。王援朝手里的匕首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他都没发觉。
刘老四撑着鞭子,大口喘气。
秦风缓缓放下枪,关保险,动作还是不紧不慢。他侧耳听了听,脚步声已经远到听不见了。
“走……走了?”赵铁柱颤声问。
“走了。”秦风把枪靠回货堆旁,从王援朝手里接过火把,“不过可能没走远,还在附近盯着。”
“那、那咋整?”赵铁柱腿一软,差点坐地上。
“该咋整咋整。”秦风走到火堆旁,添了几根柴,“援朝,把掉地上的匕首捡起来。柱子,你坐下,缓缓。”
王援朝弯腰捡起匕首,手还在抖。他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面眼睛瞪得老大:“风哥,你……你刚才那一枪……”
“吓唬它们的。”秦风蹲下来,拨弄着火堆,“真要想打,它跑不了。”
刘老四走过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,从腰后摸出烟袋锅子,手抖得半天没点上。秦风从火堆里捡了根柴火递过去,帮他点着了。
老刘头狠狠嘬了一口,烟气从鼻孔里喷出来:“小风啊……你这枪法,你这胆量……不像十八岁。”
秦风笑了笑,没接话。
他能说啥?说老子前世在边境线上跟狼群对峙过三天三夜?说老子在非洲草原上被鬣狗围过?说了谁信?
“这些瘪犊子玩意儿,”刘老四骂了一句,“饿急眼了,敢盯上人。”
“开春了,山里食儿少。”秦风说,“咱们又带着腌肉,味儿大,把它们引来了。”
赵铁柱这会儿缓过点劲儿了,凑过来:“风哥,你说它们还会回来不?”
“难说。”秦风看着黑暗里,“狼记仇。不过咱们有火,有枪,它们不敢硬来。等天一亮,它们就该走了。”
王援朝也坐过来,抱着膝盖:“我刚才……真怕了。”
“怕正常。”秦风往火堆里扔了根柴,“头一回见这场面,谁都怕。柱子刚才不也哆嗦?”
“我、我可没哆嗦!”赵铁柱梗着脖子。
“没哆嗦?”秦风瞥他一眼,“那谁手里火把晃得跟风车似的?”
赵铁柱脸一红,不吱声了。
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,谁也没睡意了。后半夜的风更凉,吹得人脖子发冷。秦风把棉袄领子竖起来,眼睛时不时扫一眼黑暗里。
狼是走了,但保不齐还在远处盯着。野兽的耐心,有时候比人还强。
刘老四抽完一袋烟,叹口气:“我赶车二十年,走夜路遇着狼,这不是头一回。早些年,我还用鞭子抽跑过一只。可像今晚上这样,四只……真悬乎。”
“刘叔经验老道。”秦风说,“要不是您稳住马,马一惊,货就得翻,那更麻烦。”
这话说得刘老四心里舒坦,他摆摆手:“啥经验不经验的,老了,胆儿小了。要搁我年轻那会儿……”
话没说完,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。
悠长,凄厉,在山谷里回荡。
不是一只,是好几只,此起彼伏。
赵铁柱“噌”地站起来,抄起烧火棍:“又、又来了?”
“别慌。”秦风按住他,“这是在叫唤,招呼同伴。离咱们远着呢。”
果然,狼嚎声是从西北边传来的,少说也有二里地。一声接一声,叫了能有十几声,然后渐渐停了。
山野又静下来。
王援朝小声问:“它们……在说啥?”
“可能在商量,要不要再来。”秦风说,“也可能在骂街,说这帮两脚兽不好惹,到嘴的肉飞了。”
这话把几个人都逗乐了,紧张气氛缓和了些。
后半夜,谁也没敢睡死。秦风让赵铁柱和王援朝眯一会儿,自己守着。刘老四年纪大,撑不住,靠着货堆打起了呼噜,但一只手还攥着鞭子。
秦风坐在火堆旁,耳朵支棱着。远处偶尔有猫头鹰叫,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,但再没听见狼的动静。
天快亮的时候,东边山梁子泛起鱼肚白。林子里传来鸟叫,先是三两声,接着越来越多,叽叽喳喳闹成一片。
野兽怕光,狼该回窝了。
秦风站起来,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。火堆已经灭了,只剩下一堆灰烬,冒着缕缕青烟。
赵铁柱和王援朝也醒了,俩人眼窝发青,一看就没睡踏实。
“收拾收拾,准备上路。”秦风说。
几个人把货重新装上车。刘老四喂了马,检查了车轱辘。一切都弄妥当,太阳也出来了,金灿灿的光照在山坡上。
马车重新上路的时候,秦风回头看了一眼昨晚宿营的地方。溪水还在流,老榆树静静站着,一切都跟昨天一样。
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他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赵铁柱看他的眼神里,多了几分敬畏;王援朝跟他说话时,腰板挺得更直了。
刘老四甩了下鞭子,枣红马迈开步子。
马车碾过土路,扬起细细的灰尘。远处,县城的方向,已经能看见淡淡的炊烟。
“小风啊,”刘老四忽然开口,“昨晚上……谢了。”
秦风笑了笑:“刘叔客气了,咱们是一起的。”
老刘头没再说话,只是又甩了下鞭子。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,像在宣告什么。
马车颠簸着,朝着五十里外的县城,稳稳地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