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林子里黑黢黢的。
秦风睁开眼时,火堆已经灭了,只剩几点暗红的炭火在灰里埋着。他坐起来,揉了揉脸——夜里没睡踏实,脑子里反复过抬参的步骤。
其他人也都醒了。没人说话,都默默收拾着。栓子把最后一点饼子掰碎了泡在水里,泡软了分着吃。赵铁柱在磨刀——不是砍柴刀,是那把剔骨小刀,刀刃在磨石上唰唰地响。
黑豹早就醒了,蹲在营地边,耳朵竖着,眼睛看着那棵老椴树的方向。狗通人性,知道今天有大事。
吃完那点泡饼,秦风站起来:“收拾工具。”
王援朝从包袱里掏出那个长条木盒。盒子打开,鹿骨钎子、竹签、小刷子、红绳、铜钱,一样样摆在地上。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苔藓——这是提前准备的,做“槁”用的。
秦风检查了一遍。鹿骨钎子一共三根,长短粗细不同,尖头磨得光滑。竹签削得细,比筷子还细些。小刷子是猪鬃毛扎的,软硬适中。红绳是新的,没沾过土。铜钱两枚,康熙通宝,磨得锃亮。
“都齐了。”他说。
日头从东边山尖露出来,光线斜着打进林子。那棵老椴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劲,树干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褶子。
秦风没急着过去。他走到营地中央,从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——一撮干艾草,几根松枝,一块巴掌大的黄纸。这都是进山前就备下的。
“柱子,拢堆火。”他说。
赵铁柱赶紧把昨晚的炭火扒拉开,添上细柴,吹了几口气,火苗蹿起来。
秦风把干艾草和松枝凑到火上点着。艾草冒白烟,松枝噼啪响,混在一块儿,升起一股特殊的香味——不是庙里的香火味,是山里的草木味儿。
“都过来。”秦风捧着那团冒烟的草木,语气郑重。
五个人围成一圈。黑豹也凑过来,蹲在秦风脚边。
“跪下。”秦风说完,自己先单膝跪地——不是双膝,山里人跪山神,讲究个“半礼”,心诚就行。
赵铁柱、王援朝跟着跪下。栓子和春生互相看了一眼,也学样跪下。
秦风把冒烟的草木放在面前地上,又掏出那块黄纸——纸上用木炭画了个简单的山形图案,歪歪扭扭,但能看出是座山。
“山神爷在上,老把头有灵。”秦风声音不高,但字字清晰,“靠山屯秦风,带兄弟几个进山求财。蒙山神爷赏脸,赐下宝参一株。”
他把黄纸凑到草木烟上,纸角慢慢燃起来。
“今日动土,不敢不告。求山神爷保佑,手脚稳当,不伤须子,不起祸端。参抬出来,三成归山,七成养家。来年开春,定当还愿。”
黄纸烧尽了,灰落在艾草松枝的余烬上。
秦风磕了个头——不是那种响头,是额头轻轻点地。其他人也跟着磕。
起身时,栓子小声问春生:“三成归山……咋归?”
“闭嘴。”赵铁柱瞪他一眼。
秦风没解释。他从木盒里拿起那卷红绳,又捏起一枚铜钱。红绳穿过铜钱方孔,系了个活扣。
“柱子,援朝,跟我来。栓子春生,警戒。”
三人走到老椴树下。离那棵参还有七八步,秦风停下。
晨光正好照在参上。红籽鲜亮得晃眼,五片叶子舒展开,叶尖挂着露水,晶莹剔透。苔藓被露水打湿,绿得像翡翠。
秦风深吸一口气,让自己静下来。前世排雷时也这样——心要稳,手才能稳。
他先绕着参转了一圈,从不同角度看。这参长得正,茎秆直,不偏不倚。但土里的情况看不见,得靠经验猜。
“柱子,你看这参,芦头朝哪边歪?”秦风问。
赵铁柱蹲下身,眯着眼看:“朝东……微微有点朝东。”
“嗯。”秦风点头,“参有向阳性,芦头常朝阳光方向歪。须子多在背阴面。”
他走到参的东侧,也就是芦头歪向的那一侧,蹲下来。这里地面微微隆起,腐殖土比周围厚。
“援朝,记下。”秦风说,“芦头朝东,主须可能在东侧和北侧。南侧土薄,须子少。西侧有树根,须子可能绕开。”
王援朝赶紧在本子上画简图,标方向。
秦风从木盒里拿起那根系着铜钱的红绳。他走到参的正前方,单膝跪地,动作极轻极慢。
红绳在手里捋直了,铜钱垂在绳端,微微晃动。
他伸手,不是直接去碰参茎,而是从侧面,极轻极轻地用红绳套住茎秆中下部——不能套太靠上,怕压折了;也不能太靠下,土里看不清。
红绳缓缓收紧,在茎秆上松松地系了一圈。铜钱垂下来,正好搭在苔藓上。
“这是锁参。”秦风低声解释,“红绳锁身,铜钱压阵。告诉山神爷,这参有主了,旁人不能动。”
赵铁柱看得仔细。他爹早年跟把头赶山,也见过这场面,但没这么郑重——多是随便系根红布条了事。秦风这套,像有老底子。
系好红绳,秦风没急着动土。他从木盒里拿起一根最短的鹿骨钎子,在参周围一尺远的地方,轻轻往下探。
钎子尖碰到腐殖土,慢慢往下。秦风手上劲用得巧——不是硬捅,是边探边捻,靠手感判断土质。
探了约莫半尺,钎子碰到硬物。不是石头,是树根——椴树的细根。
“这儿有根。”秦风拔出钎子,在探过的位置插了根竹签做标记,“抬的时候得避开。”
他又换位置探。东侧、北侧、西侧、南侧,四个方向都探了一遍。
东侧土松,探下去一尺多还没碰到硬物。北侧有碎石,大小不一。西侧树根多,盘根错节。南侧土薄,探下去不到半尺就是硬土层。
王援朝把每个探点的情况都记下来,画成土质图。
“主须在东。”秦风判断,“土松,须子能扎得深。北侧有碎石,须子可能绕过。西侧树根多,须子不长。南侧土薄,须子短。”
他放下鹿骨钎子,拿起那包苔藓槁。油纸打开,里头是混着腐殖土的鲜苔藓,湿漉漉的。
“柱子,去弄点水来,不要太凉。”
赵铁柱赶紧拿水壶去泉眼接水。山泉水凉,得在手心捂一会儿,温乎了才行。
秦风等水的工夫,又检查了一遍工具。鹿骨钎子尖头有没有磨损,竹签够不够细,小刷子毛齐不齐。手指在每样工具上摸过,像战士检查枪械。
水来了。秦风接过水壶,往苔藓槁上洒了一点——不能多,多了成泥;不能少,少了不粘。用手拌匀了,苔藓和腐殖土混成湿润的一团,能捏成型。
“待会儿参抬出来,得用这个裹住。”他对赵铁柱说,“保水,保温,路上不伤。”
赵铁柱点头:“我爹说过,苔藓槁是参的衣裳。”
准备妥当,日头已经升到树梢了。林子里亮堂起来,鸟叫声此起彼伏。
秦风跪在参前,双手合十,又拜了一拜。
“山神爷,老把头,弟子动手了。”
说完,他拿起那根中长的鹿骨钎子。没直接挖,先用钎子尖在参周围画了个圈——半径一尺,这是工作区。
“柱子,你在我左手边。援朝,你记图。栓子春生,退到十步外警戒,眼睛放亮点。”
栓子和春生退开,一个朝东,一个朝西,端着土铳,眼睛扫着林子。黑豹蹲在他俩中间,耳朵竖着,鼻子不时抽动。
秦风跪在参的南侧——这是下风口,挖土时尘土不会往参上飘。赵铁柱跪在他左手边,手里拿着另一根鹿骨钎子,准备随时接手。
王援朝跪在侧面,本子摊在膝上,笔握得紧紧的。
秦风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。
鹿骨钎子尖,轻轻点在画好的圈线上。
第一下,没使劲,只是破开苔藓层。苔藓被掀开,露出下面黑油油的腐殖土。
第二下,往下探了半寸,轻轻一挑,一小撮土被挑出来。土里混着细根和草屑,秦风用手指捻开看了看——没有须子。
第三下,第四下……
动作极慢,极轻。每探一下,停一停,看看土里有没有白色——那是参须的颜色。每挑出一撮土,都要仔细检查。
赵铁柱在旁边看着,大气不敢出。他见过挖参,但没见过这么细的——简直像绣花。
圈线慢慢扩大,变成个浅坑。坑底露出的土颜色越来越深,从黑褐色变成近乎黑色。这是好土,肥。
秦风额头上渗出细汗。不是累,是精神高度集中。每一钎子下去,都可能碰到须子,碰到了就得停,得换方向,得想办法绕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,坑挖到一掌深。
秦风停下手,换赵铁柱:“柱子,你来,顺着东侧往下探。记住,感觉不对马上停。”
赵铁柱接过钎子,手有点抖。他深吸几口气,定了定神,才把钎子探下去。
东侧土松,钎子下去得顺。探了约莫半尺,突然顿了一下——不是硬物,是种柔韧的阻挡。
“有东西!”赵铁柱声音发紧。
秦风立刻按住他的手:“别动。”
他凑过去看。钎子尖的位置,土里隐约透出一点白色,很细,像头发丝。
是须子。
“退出来,慢点。”秦风声音很轻。
赵铁柱慢慢往回抽钎子,手稳得像捧着鸡蛋。钎子尖离开土时,带起一点点土屑,那丝白色露得更明显了——真是须子,细如发丝,但完好无损。
“好样的。”秦风拍拍他肩膀,“记一功。”
王援朝赶紧在本子上记:“东侧,半尺深处,发现主须一根,完好。”
秦风重新接过钎子。这回他换了方向,从北侧往下探。北侧有碎石,得更小心。
钎子尖碰到碎石边缘,他手腕轻轻一拧,钎子绕过石头,往下探。探了约莫七寸,又碰到柔韧感——又是一根须子。
“北侧也有。”秦风说,“两根主须,东侧和北侧。参形应该不错。”
他直起身,看了看天。日头又升高了些,光线正好照进坑里。
“歇口气。”他说。
不是真累,是让手稳一稳。抬参最怕手抖,一抖就坏。
几个人围过来看坑里的情况。浅坑底部,隐约能看见两根白色须子的端头,细如发丝,但清晰可辨。
“真……真挖着了……”栓子喃喃道。
“这才刚开始。”秦风喝了口水,“主须找着了,往下就是细活儿。得顺着须子走,一根一根清出来,不能断,不能伤。”
他看向那棵参。红绳在晨风里微微晃动,铜钱反射着光。
山神爷看着呢。
得对得起这份赏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