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天了。
身上的味儿自己都闻得见——汗馊味、泥土味、烟火味混一块儿,衣裳硬得能立起来。鞋底子磨薄了一层,每走一步,脚底板都硌得慌。
老林子像是没个尽头。翻过一道梁,前面又是一道梁;穿过一片林,前面还是林。树越来越老,路越来越没形,有些地方得侧着身子从倒木底下钻过去。
干粮见了底。咸肉早就吃完了,最后几块玉米饼子硬得像石头,得在嘴里含半天才能咬动。水倒是不缺——山泉多,随便找个石缝都能接一壶。可光喝水不顶饿,肚子里空捞捞的。
栓子走路的姿势都变了,一瘸一拐的。昨儿个下坡时崴了脚,虽然不重,但走久了就疼。赵铁柱把自己的备用袜子给他垫在鞋里,好歹能撑一撑。
“风哥,咱……还要往里走多远?”栓子喘着粗气问。
秦风没马上答。他停下脚步,从怀里掏出指北针看了看方向,又抬头看了看天——日头偏西了,得找地方扎营。
“今天就在这儿歇。”他说。
这是一处背风的山坳。三面是缓坡,坡上长满了椴树和柞树,树龄都老,树冠密密实实地遮着天。地面相对平整,落叶积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软乎乎的。
黑豹先跑过去转了一圈,在几棵树根处嗅了嗅,然后回头“呜”了一声——意思是没危险。
卸下包袱,人都瘫了。赵铁柱一屁股坐地上,靠着棵树,闭着眼直喘。王援朝掏出水壶,挨个递过去,谁都没力气说话。
秦风没坐。他提着五六半,绕着营地走了一圈。这是习惯——每到一处新地方,先看地形,看退路,看可能的风险。
山坳不大,像个簸箕口。南边是进来的方向,北边是陡坡,坡上树更密。东边有条浅沟,看样子是雨季走水的地方,这会儿干着。西边……
他走到西边坡下。
这里椴树特别密,一棵挨一棵,树干都粗得两人合抱。树与树之间长满了蕨类和苔藓,绿茸茸的,像铺了层厚毯子。光线从树缝漏下来,斑斑驳驳的,显得格外幽静。
秦风的目光慢慢扫过地面。
腐殖土很厚,踩上去能陷到脚踝。落叶层层叠叠,有今年的新叶,也有去年、前年没烂透的老叶。几只松鼠在树上跳,窸窸窣窣掉下些松塔壳子。
突然,他目光定住了。
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根旁,离地约莫三尺高的地方,有一片苔藓长得特别厚,特别绿。这本身不稀奇——椴树根潮湿,容易长苔藓。
但苔藓中间,隐约透出几点红色。
很小,黄豆那么大,藏在苔藓缝里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那红色很正,不像枫叶那种暗红,是鲜亮的,透着水光。
秦风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没动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眼睛死死盯着那几点红色,从不同角度确认——不是浆果,不是枯叶,就是红籽。
他慢慢后退几步,退到能看到整片坡面的位置。
从这儿看,那棵老椴树周围的地势很特别——树长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上,土包三面缓坡,一面陡坎,像个半敞开的椅圈。土包上的腐殖土明显比周围厚,颜色也深,黑油油的。
椴树是幌子,椅圈埯是地形,林相……
秦风环顾四周。土包周围的草长得格外旺,蕨类叶子又大又肥,苔藓厚得像绒毯。这是一片肥地。
“柱子。”他声音很轻,但所有人都听见了。
赵铁柱一骨碌爬起来,几步窜过来:“咋了风哥?”
“你看那儿。”秦风用手指,但没直接指,只是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。
赵铁柱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。起先没看出啥,眼睛扫了两遍,才猛地定住。
“那是……红籽?”他嗓子发紧。
“别声张。”秦风按住他的肩膀,“叫他们都过来,小声点。”
王援朝、栓子、春生都围过来了,连黑豹也凑过来,警惕地看着主人看的方向。
“看见那棵老椴树没?”秦风低声说,“树根旁边,苔藓里头,有红点。”
几个人都眯起眼使劲看。栓子眼睛尖,第一个看见:“看见了!真……真是红的!”
“都别动。”秦风做了个下压的手势,“围过去,慢慢走,别踩着了东西。”
五个人呈扇形,从三个方向慢慢靠近那棵老椴树。脚步轻得像猫,落脚前先看地面,确认没踩着任何可能的东西。
离树还有七八步远,秦风抬手止住众人。
从这个角度能看清了——苔藓丛里,确实长着一串红籽。籽粒饱满,红得透亮,一簇能有二十来粒,沉甸甸地垂在一根细茎上。茎秆从苔藓缝里伸出来,青绿色,比筷子还细些。
茎秆顶端,顶着五片叶子。
每片叶子都由五片小叶组成,小叶椭圆形,边缘有细锯齿。叶子绿中带紫,叶脉清晰,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油光。
“五……五品叶……”王援朝声音发颤,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地上。
赵铁柱嘴唇哆嗦着,想说话,又怕声大了惊着啥似的,最后只重重吸了口气。
栓子和春生互相看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相信——真找着了?进山五天,真找着五品叶了?
秦风没他们那么激动。他单膝跪地,眼睛从下往上,仔仔细细打量这棵参。
红籽鲜艳,说明今年结籽好,养分足。叶子肥厚,颜色正,没病虫害。茎秆虽然细,但挺直,不歪不斜。
最重要的是芦头。
他慢慢挪到侧面,想看清茎秆基部的芦头。但苔藓太厚,遮住了。
“援朝,木棍。”秦风伸手。
王援朝赶紧从包袱里掏出那根细木棍——一头削尖了,专为探路看参准备的。
秦风接过木棍,没急着去拨苔藓。他先用手,极轻极轻地拂开苔藓表面的枯叶和碎屑。动作慢得像在拆炸药,一点一点,生怕碰坏了什么。
苔藓掀开一角,露出了下面的茎基。
那里有一小截暗褐色的老秆子,是往年的茎秆残留。老秆子往上,是今年的新茎;往下,是一小段芦头。
芦头不长,约莫半指,但粗。上面密密麻麻排着芦碗——那是往年叶茎脱落后留下的疤痕,一个碗代表一年。
秦风眯着眼数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五个明显的芦碗,再往下有些模糊,可能是更早的。但至少五年以上了。
“看这芦碗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至少五年。但这芦头短,说明长在浅土层,露头早。”
“那……是好是坏?”春生小声问。
“难说。”秦风直起身,“浅土层的参长得快,但容易遭灾——野兽踩、虫子咬、冬天冻。能活到五年,还长成五品叶,不容易。”
他退后两步,重新打量整棵参的环境。
椴树根盘结,形成个天然的保护圈。苔藓厚,既能保湿,又能保暖。椅圈埯的地形,避风又聚气。这参选了个好地方。
“挖不挖?”赵铁柱问出了所有人最想问的话。
秦风没马上回答。他抬头看了看天——日头又偏了些,林子里光线开始暗了。
“今天不挖。”他说,“天快黑了,光线不好。抬参是个细活儿,得趁着亮干。”
“那……明天挖?”栓子声音里透着不甘心——找着了,还得等一晚上,这心像猫抓似的。
“明天一早。”秦风点头,“现在,先把营地扎在这儿。今晚咱们就守着它。”
这话一说,气氛立刻不一样了。
刚才还累得瘫在地上的人,这会儿都有劲了。赵铁柱去砍柴,动作轻快得像换了个人。王援朝清理营地地面,连根小树枝都捡得干干净净。栓子和春生虽然脚疼,但也忙前忙后帮着搭简易窝棚。
秦风没让他们靠近那棵参十步以内。他自己在参周围用树枝做了个简易标记——不是围起来,是在外围插了几根细枝,提醒别误踩。
黑豹似乎也明白这东西金贵,巡逻时都绕着那棵树走,连尿都撒到远处去。
火生起来了。今晚的营火格外旺,赵铁柱添柴的手都有劲儿。
晚饭还是硬饼子,但没人嫌硬了。就着泉水啃,嘎嘣嘎嘣响,吃得香。秦风把那包冰糖拿出来,每人分了指甲盖大一小块,含在嘴里慢慢化——这是庆功了。
“风哥,”王援朝一边啃饼子一边问,“这参……能值多少?”
秦风想了想:“看抬出来啥样。芦碗密、须子长、身形好,能卖上价。要是须子断得多,或者有伤病,就折价。”
“咋也得……这个数吧?”赵铁柱伸出两根手指,想了想,又加了一根——三根。
“看抬。”秦风没说死,“抬好了,可能不止。”
栓子咽了口唾沫:“那……咱咋分?”
这话问得直,但实在。进山前虽然说了按功分配,可这参是秦风发现的,规矩怎么算?
“按老规矩。”秦风说,“发现的拿三成,剩下的按出力分。抬参我动手,柱子打下手,援朝记录,栓子春生警戒——都有份。”
这话公平,几人都点头。
“不过,”秦风话锋一转,“现在说这个还早。参还在土里,得先完好无损地抬出来。抬坏了,一文不值。”
气氛又严肃起来。
是啊,找着是运气,抬出来是本事。山里多少参,都是找着了,一挖,伤了须子,废了。
“风哥,你有把握不?”赵铁柱问。
“七分。”秦风实话实说,“三分看命。土里啥情况,谁也不知道。可能须子扎进石缝,可能连着别的参,可能底下有伤——都得挖开才知道。”
夜里,营火噼啪响。
几个人都睡不着,眼睛时不时往那棵老椴树方向瞟。虽然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,但知道那儿有棵宝参,心里就踏实,又悬着。
秦风守头班。他坐在火边,五六半横在膝上,眼睛在黑暗里扫来扫去。
黑豹趴在他脚边,耳朵竖着,听着夜里的动静。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叫,凄凄厉厉的。更远处,不知什么野兽在叫,声音拖得老长。
秦风摸着怀里那颗光滑的小石子。
进山五天了,总算找着像样的东西。这参要是能完好抬出来,这趟就不白来。
他看向那棵老椴树的方向。
黑暗里,什么也看不见。
但明天天一亮,就得动手了。
鹿骨钎子、红绳、铜钱、苔藓槁、油布……工具都得准备好。手要稳,心要静,不能急。
前世在部队排雷,也是这个理儿——急不得,一急就出事。
他深吸一口气,夜里的空气凉丝丝的,带着腐殖土和树木的味道。
老林子静悄悄的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