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头守军的欢呼只持续了片刻,便被更深的疲惫与伤痛淹没。
那欢呼声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,很快转为零星的啜泣、痛苦的呻吟,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低语。
夕阳如血,将城墙、尸体和每一个幸存者的脸都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赭色。
“赢了……真赢了?”
一个年轻的守军瘫坐在同袍的尸体旁,颤抖着去探对方的鼻息,摸到的只有冰冷。
他猛地缩回手,抱紧自己的膝盖,把脸埋了进去,肩头剧烈耸动。
周围,民壮们互相搀扶着,许多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,有人一瘸一拐地寻找失散的亲人,有人默默拾起散落的武器。
王老汉靠在刚修补过的垛口旁,咧着嘴,想笑,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低头一看,那柄砍骨柴刀的断刃还嵌在侧腹的皮甲缝隙里,暗红的血正慢慢洇开一片。
他想伸手去拔,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。
旁边一个相熟的老伙计看见了,要过来帮忙,王老汉却费力地摆摆手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
“别……别动它……拔了……气就泄了……明天……还得守……”
老伙计眼圈一红,用力点点头,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衣摆,小心地帮他把伤处附近缠紧,暂时止住血。
杨大毛没有立刻离开城头。
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垛口,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人间炼狱。
城墙上下,尸骸枕藉,既有唐军的,也有燕军的。
破损的云梯还在燃烧,黑烟扭曲着升入暮色。
血腥味、焦糊味、硝烟味混杂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。
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,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痛,那是体力与精神双重透支后的反应。
“清点伤亡……全力救治伤员……”
他的声音嘶哑破裂,几乎难以辨认,“阵亡兄弟……名字记下……尸首……能收的,趁夜收回来……”
他艰难地下达着命令,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。
徐世积脸上也是烟尘与血污,他快步走来,低声道:
“主公,粗略统计,东门守军阵亡一千二百余人,重伤四百余,民壮死伤约八百。北门阵亡三百,魏征来报,那八百玄甲军……已尽数歼灭。”
“尉迟恭……还要多久能到?”
杨大毛问,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急切。
“轻骑先行,最快明日午时可抵城下。”
徐世积迅速回答。
杨大毛望向城外,唐军营寨正在收拢败兵,重整旗鼓,炊烟寥寥,透着一种压抑的沉寂。
“李二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。明天……会用更残酷、更不计代价的法子,来耗尽我们最后的人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血色残阳下的战场,转身,步履沉重地走下满是血污的台阶。
每一步,都仿佛踏在阵亡将士未寒的尸骨上。
回到王府时,暮色已深。
府中灯火通明,却安静得异样,仆役们行色匆匆,面色凝重。
李秀宁刚从临时设立的医棚回来,一身素净的衣裙沾染了斑驳的血迹,发丝也有些散乱,但一双眸子在灯火下却亮得惊人,那是经历过紧张忙碌后尚未平复的专注。
“王爷!”
她迎上来,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扫过,见他甲胄上有多处刀箭划痕和干涸的血迹,心下一紧,“伤得可重?”
杨大毛摆摆手,扯出一个疲惫的笑:
“都是皮肉伤,不得事。”
他看着她裙摆上的血污,“你今天……上城了?”
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“没有,”李秀宁摇头,声音低了下去,“只在城下医棚帮忙,照料伤兵。但抬下来的伤员……很多。听说城上……打得很惨烈。”
她的声音有些发颤,不是恐惧,而是直面战争残酷后自然的震动。
“嗯。”
杨大毛只应了一声,没再多说那份惨烈。
他顿了一下,道:“我去看看承业。”
厢房里点着暖黄的灯烛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长孙氏正抱着杨承业,坐在窗边的软榻上,轻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、旋律温柔的关中小调。
孩子已经睡着了,呼吸均匀,小脸在睡梦中显得安然恬静,仿佛外界的血火喧嚣与他全然无关。
杨大毛站在门口,没有立刻进去。
长孙氏察觉到动静,抬起头,两人的目光在昏黄光线下相遇。
她眼中没有了初来时的惊惧与抗拒,也没有刻意伪装的柔顺,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平静,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。
“今日……多谢了。”
杨大毛开口,声音干涩。
他谢的是她在关键时刻没有犹豫,站在了守城军民一边。
长孙氏沉默了片刻,目光落回孩子脸上,声音轻得像叹息:
“我只是……做了身处此地,该做之事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继续道,语气平缓却清晰:
“王爷不必试探,也不必许诺。等仗打完了,我……也回不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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