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妄西行 第15章 悟空心魔生

沙僧那泣血的控诉，如同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客房内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。九颗森白头骨在地上无序地滚动，空洞的眼窝仿佛凝视着每一个人，无声地诉说着那被血色浸透的、关于“路”与“格子”的恐怖真相。

唐僧的身体晃了晃，终于支撑不住，软软地瘫倒在床榻边缘。他没有昏厥，只是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，空洞地望着屋顶那被烟火熏黑的梁木。十世修行构筑的佛国彼岸，在他心中轰然倒塌，只剩下断壁残垣，以及弥漫其间、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他甚至无法去安慰跪地痛哭的沙僧，因为沙僧的痛苦，正是他自身轮回宿命的残酷映照。他，金蝉子，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求道者，而只是一个……祭品，一个被设定好路线的、走向祭坛的羔羊。

八戒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。他瘫坐在那里，张着嘴，呆呆地看着崩溃的沙僧和失魂的师父，肥脸上只剩下纯粹的、麻木的恐惧。完了，全完了。连最老实、最认死理的沙师弟都变成了这样，这取经路，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！他想逃，可四肢发软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，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瑟缩在角落，等待着未知的、却仿佛早已注定的厄运降临。

客房内，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，几乎要将所有人溺毙。

唯有孙悟空。

他依旧站立在窗边，阴影勾勒出他精悍而紧绷的轮廓。他没有去看崩溃的沙僧，也没有去看失魂的唐僧，更没有理会吓傻了的八戒。他的目光，穿透了窗户，死死地锁定在远方那燃烧不息的火焰山上。

沙僧的话，如同惊雷，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。

“……死在了这……这该死的‘路’！死在了……某些人……划好的……格子里啊！！”

路。格子。

这两个词，与六耳猕猴临死前的“棋盘卒”，与他自己金箍之下窥见的被封印的战斗记忆碎片，与八戒所述天河弱水映出的无形锁链，与唐僧噩梦中的血色荒原和淡漠宣判……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！

一条清晰的、冰冷彻骨的脉络，终于在他心中彻底贯通！

这不是取经路。

这是一条被精心规划好的献祭之路！

他们师徒，连同那死去的六耳和前九世取经人，都是这棋盘上的棋子！区别只在于，有的棋子是“卒”，需要被牺牲、被清除，有的棋子是“车马炮”，需要被打磨、被利用，走向最终的……献祭！

而这一切的源头，那执棋的手，那划定格子的力量，赫然指向了他们曾经仰望、敬畏、并视为最终归宿的——灵山！甚至可能……包括天庭！

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混杂着滔天愤怒、被欺骗的屈辱、以及某种近乎毁灭冲动的戾气，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，在他胸腔内轰然爆发！这股戾气是如此凶猛，如此暴烈，瞬间冲垮了他自五行山下被压五百年、又历经取经磨难而勉强构筑起来的、那层名为“皈依”的脆弱外壳！

“咔嚓……”

一声极其细微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。

那不是金箍的声音，而是某种一直束缚着他本性、压抑着他真正意志的……枷锁，在这一刻，被这极致的情感冲击和残酷真相，硬生生崩开了一道裂痕！

他猛地转过头！

那双火眼金睛，不再是锐利或冰冷，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的、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火焰！那火焰跳跃着，充满了暴戾、桀骜、以及一种要将眼前这虚假天地都焚烧殆尽的疯狂！

“嘿……嘿嘿……”

低沉而沙哑的笑声，从他喉咙里滚出，不带丝毫温度，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。这笑声，不像平时的孙悟空，更像……更像当年那个不敬天地、搅乱蟠桃会、棍指凌霄殿的齐天大圣！不，甚至比那时更加危险！因为那时的他，只是不服管束，而此刻的他，心中充满了被玩弄、被设计、被视作棋子的刻骨仇恨！

“好一条西天路……好一个普度众生……”

他缓缓抬起手，指尖拂过头上那依旧传来隐痛的金箍，动作轻柔，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亲昵，仿佛在抚摸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猎物。

“原来这箍儿，锁的不是俺老孙的顽性……”

“锁的是俺老孙……不该有的‘清醒’啊！”
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金铁交击，刺破房间内绝望的浓雾：

“灵山！天庭！好手段！当真是好手段！”

“把俺老孙当猴耍！把师父十世轮回当戏看！把八戒沙僧这等憨人当刀使！”

“弄个假货出来演一场真假美猴王，趁机在俺老孙脑子里打下烙印！再弄个吃人的流沙河当筛子，筛掉不听话的取经人！”

“最后，指着那血淋淋的终点，告诉俺们——那就是极乐？！那就是正道？！”

他每说一句，眼中的幽暗火焰就炽盛一分，周身开始弥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带着混沌与毁灭气息的黑色妖气！这妖气与他原本的磅礴法力交织，显得异常邪异而危险！

“大师兄！”沙僧抬起头，泪痕未干，却被孙悟空此刻的状态吓了一跳。

“悟空！不可妄动无名！”唐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暂时从绝望中挣脱，挣扎着想要起身，声音虚弱却带着焦急。他感受到悟空身上那股熟悉的、却又更加黑暗暴戾的气息，那是心魔滋生的征兆！

“妄动无名？”孙悟空猛地扭头，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眸子死死盯住唐僧，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，“师父！到如今，你还以为这是‘无名’之火吗？！”

“这是恨！是俺老孙被当成棋子摆弄了五百年的恨！是看到你们一个个被蒙在鼓里、走向血肉祭坛的恨！”

他抬手指向窗外火焰山的方向，声音如同地狱吹来的寒风：

“你们怕了？不敢走了？想回头了？”

“可惜啊……这棋盘，上去容易，下来难！”

“你们不走……俺老孙走！”

话音未落，他身形一晃，竟不再理会众人，化作一道暗金色的妖风，裹挟着那令人不安的黑色气息，猛地撞开客房窗户，朝着远方那烈焰熊熊的火焰山，决绝而去！

“悟空！！”

唐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，想要阻止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代表着团队最强战力、却也可能是最大变数的身影，消失在赤红的夜色之中。

客房内，再次陷入死寂。

但这一次的死寂，与之前不同。

之前的死寂，是压抑，是迷茫，是恐惧。

而此刻的死寂，是因为核心的崩坏，是因为最后的约束已然消失，是因为那头被佛法驯化了片刻的盖世凶猿，终于在心魔与真相的催生下，挣脱了部分枷锁，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毁灭欲，冲向了那未知的、却注定充满血与火的征途。

悟空心魔生。

这心魔，并非虚幻，而是由冰冷的现实、残酷的真相和无尽的屈辱，共同孕育出的……

复仇之魔。

火焰山的烈焰，在窗外疯狂跳动，仿佛在迎接着这位主动投入棋局、却立志要掀翻棋盘的……

逆乱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