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妄西行 第14章 沙僧流沙旧事

八戒瘫坐在地的呜咽，如同受伤野猪的哀嚎，在闷热的客房内低低回荡，更添几分凄惶。他那些关于天河弱水、关于无形锁链、关于自身遭贬可能另有隐情的哭诉，像一块投入泥潭的巨石，激起的不是水花，而是更深、更浊的泥泞，将每个人都拖拽向下。

唐僧听着那哭声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一抽一抽地疼。八戒的委屈与恐惧，与他梦中那血流成河的荒原、那淡漠的宣判声交织在一起，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坚持碾碎。他闭上眼，指尖深深掐入掌心，试图用**的痛楚来转移灵魂的战栗。

孙悟空站在窗边，八戒的话语和哭声似乎并未在他脸上激起太多波澜，只有那双火眼金睛深处，跳动着更加幽冷的光。天河弱水，映照真实……这个信息，如同一片关键的拼图，嵌入了他对自身处境和金箍之谜的思考中。他需要时间去消化，去印证。

而沙僧。

在八戒那带着哭腔的、关于“无形锁链”和“看到不该看的东西”的指控声中，沙僧那如山般沉默的身躯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。仿佛有一座无形的、更加沉重的山，轰然压在了他的背上。
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头。那张向来木讷、被风霜与罪孽刻满痕迹的脸上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崩溃的裂痕。他的目光，没有看向哭泣的八戒，也没有看向痛苦的师父或冷峻的大师兄，而是……直直地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，落在了自己那双布满老茧、曾无数次浸透流沙河水与……鲜血的大手上。

流沙河。

这三个字，不再是简单的忏悔符号，而是在八戒的哭诉和团队日益浓郁的疑云中，被赋予了全新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。

他记得，清清楚楚地记得。

那浑浊汹涌、鹅毛不浮的弱水之下，并非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孤寂。在他身为流沙河妖魔、尚未被菩萨点化的漫长岁月里，在那吞噬了无数生灵的河底深处，他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。

有时，在河底最幽邃的、连水族都不敢靠近的漩涡之眼附近，当特定的星光照耀或许并非星光，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波动，或者是某种极其罕见的、来自天外或九幽的震荡传来时，那沉沦一切的弱水，会变得……通透一瞬。

就在那一瞬间，他透过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河水，曾惊鸿一瞥地看到过一些景象——

不是凡间的烟火，不是天庭的祥云，也不是灵山的金光。

而是……锁链。

并非凡铁铸造的锁链，那是某种更加庞大、更加抽象、由无数冰冷的规则符文和扭曲光影凝聚而成的、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链！它们无声地缠绕着山川，束缚着河流，甚至……仿佛穿透了虚空，连接着某些不可名状的庞大存在。那巨链散发出的气息，与流沙河本身的沉沦、死寂之力，隐隐有着某种同源的冰冷与绝对。

当时，他只以为是河底幻象，是自己杀戮过多产生的业障心魔，或是弱水本身特性引发的诡异折射，从未深思。

可现在……

大师兄头上那带来痛苦、疑似封印的金箍。

二师兄口中那能映照“真实”、感知“锁链”的天河弱水。

那块与佛祖掌心雷气息同源的芭蕉扇残片。

师父那充满血腥与囚笼意味的噩梦。

还有……那高悬于天、冰冷注视的灵山之“眼”。

这一切，如同无数道闪电，劈开了他记忆的迷雾，照亮了流沙河底那些被他忽略的、诡异的“瞬间”。

难道……流沙河，这条“鹅毛不起”的弱水之渊，本身……就是一条“锁链”？或者说，是某条巨大“锁链”的一部分？一个……天然的“囚笼”？

而这个囚笼，由他——卷帘大将贬谪的罪仙，后来的吃人妖魔沙悟净——来镇守？

镇守什么？

镇守这条西行“必经之路”？

镇守那些可能“不合格”的取经人，让他们永沉河底？

还是……镇守着河底那偶尔显现的、关于“锁链”的……秘密？

这个想法，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，连灵魂都在颤抖。

他想起了接引道人点化他时的话语：“汝在此静候，自有功德圆满之日。” “静候”……等候取经人？还是……看守这流沙河的秘密？

他那串由九位取经人头骨制成的项链，此刻仿佛重若星辰，勒得他几乎窒息。那不仅仅是罪孽的证明……那会不会是……任务的凭证？证明他“清除”了九批“不合格者”的……功绩？

“呃啊——！”

一声压抑不住的、如同受伤困兽般的低吼，从沙僧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。这声音不像八戒的哭诉，充满了委屈和恐惧，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欺骗、被利用殆尽后才发现自身罪孽深重到无法挽回的极致痛苦与愤怒！

他猛地伸出双手，死死抓住自己颈间的骷髅项链，用力撕扯！那坚韧的、伴随他数百年的绳索，在他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声。

“沙师弟！”

“悟净！”

唐僧和八戒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呆了。

唯有孙悟空，眼神骤然锐利，但他没有阻止，只是冷冷地看着。他明白，这种被囚禁、被玩弄的愤怒，需要宣泄。

“咔嚓！”

一声脆响，绳索断裂！九颗森白的头骨项链散落一地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滚动，发出空洞而令人心悸的声响。

沙僧看着散落一地的头骨，那双总是浑浊沉默的眼睛，此刻赤红如血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、愤怒与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。

他抬起头，看向唐僧，声音嘶哑破碎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：

“师父……师父啊！”

“那流沙河……那河……它……它可能不是俺老沙的囚笼……”

“它……它可能是俺老沙的……刑场！也是……也是俺老沙亲手为前九位……为您的前九世……挖好的……坟场啊！！”

他双膝一软，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，巨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。他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，发出沉闷的、如同岩石崩裂般的呜咽。

“他们……他们可能不是死在俺这妖魔手里……他们是……是死在了这……这该死的‘路’！死在了……某些人……划好的……格子里啊！！”

轰——！

沙僧这泣血的控诉，如同最后一记重锤，狠狠砸在了唐僧早已摇摇欲坠的信仰之碑上。

墓碑轰然倒塌，碎屑纷飞。

露出其下，那由无数疑点、痛苦记忆和血腥猜想共同构筑的……

无底深渊。

客房内，只剩下沙僧压抑到极致的痛哭，八戒吓傻了的抽气，以及窗外火焰山那永不熄灭的、仿佛在嘲笑着世间一切伪善与残酷的……

低沉轰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