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早晨的天灰得薄薄的,像一层没拂干的尘。市里的人打了车来到厂门口,车上挂着彩旗,保安被临时换成了正装,连门口那块早已锈着的指示牌也被蒙上一层干净的布。长河站在仓库门口,手里拿着那把他常用的刻刀,口袋里还有昨天那张纸条——别让故事把人吃掉。他反复把纸条叠了又叠,最终塞回衣兜,像是把一件脆弱的东西放进了一个能带着走的盒子。
市政府、市商促会、几个平台的代表,还有几家媒体,样样俱全。主办方的公关排着队,笑得专业而迅速。有人来迎接他,拍照,握手,一切动作都像排练好的一样。陈珊站在他旁边,脸上抹着比平时更亮的妆,眼神里是被安排好的坚定——那种为了结果可以迅速把情绪切掉的专业。
“刘先生,恭喜您,市里要在今晚的颁奖典礼上为您颁发‘创业典范奖’。”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官员递来邀请函,纸张厚得像是用来做档案的。他的笑容里有体制化的恭敬,“这是市里在鼓励本地小微企业,您是很好的代表。”
长河接过邀请函,纸在手里有点凉。他看了看上面的字体,想着台下会坐满多少人,想着领奖台后面亮得像白昼的灯光。他不知道的,是那台灯亮着会不会把每个人的眼神一一照亮,照出东西来。
早上到中午,市里的人先是在厂区里转了一圈。主办方把工坊里能看得出“故事感”的角落都擦得很干净:那张旧木桌擦出新的光,刻着他名字首字母的凳子被放在显眼位置,老旧工具箱被端到门边,一切都有被挑过的痕迹。记者们拿着笔和手机,像是要把这些细节收入他们的故事包里。
有几位同行企业家的代表也被安排在厂里做采访,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,微笑着交换名片,听着彼此介绍自己的业务版图。长河站在一边,听着那些谈话,耳朵里听到的更多是“扩张”“供应链整合”“品牌溢价”等词,听不见地面上的木屑怎么被踩碎。有人把名片递给他:“有什么需要合作的,我们可以讨论。”那一刻长河的手里捏着名片,手微微发抖,不知道是冷还是被期待压着。
午饭是被安排的自助餐,食物摆放得像城市里任何一次官方活动:精致、小巧、可拍。老白和几位工人被临时换上领取的制服站在一旁,表情比平时更缓和。老白的嘴角总有点往下,他吃得慢,手里的饭盒像拿着一件不太熟悉的礼物。
“你也来吃点好吃的,别总陪着他们忙。”苏婉在他耳边低声说,声音里有未平的担心。
“嗯。”他答得轻。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分成了几个部分,工作的一部分、媒体的一部分、还有那张放在口袋里的纸条的一部分。每一部分都在提醒他:别让形式吞掉实质。
下午两点,彩排开始。礼仪小姐告诉他上台时的步伐、领取奖牌的姿态、台词要点,还有面带微笑的角度。主持人的台词本被递给他,上面有两句给他专门准备的“金句”——“从地摊到品牌,这是新时期的奋斗样本”——以及在台词后面用括号标注的节奏提示。
他在后台的走廊里来回走动,墙上是以前城市各种表彰的照片,整齐排着,像历史的陈列。每一张都有人在笑,笑得很明朗,像被灯光打磨过。他忽然想到那些曾经在夜里修凳子的时刻,那时候没有灯光只有路灯,有的笑是苦笑,有的笑是受了点小小的温暖。现在的他们被邀上台,成了被装裱的笑。
后台有几位“劳模”被请来做现场模拟,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,面带标准化的热情,排队领取所谓“劳模风采”徽章。长河看着他们的动作,一个接一个像流水线上的表演,心里有一种荒谬感钻了出来,像小石子扎进鞋里,让步伐变得别样。
“长河,跟着我们的动作走。”主办方领班低声在他耳边安排,“上台时要抬头,收下奖牌后微笑三秒,再做握手礼。”
他点头,却没有说话。点头像答应了一个剧本,但他内心却在想:这些劳模,是真实的还是被安排的假象?获奖的喜悦,究竟属于谁?
彩排结束后,他们把他带到一间临时布置的更衣间,墙上挂着他要穿的那套西服,缝线笔直,像某个期待着被展现的旗帜。化妆师过来,轻声说:“我们会把您修得更精神一些,灯光下效果好看。”她的手法熟练,粉底、修容、再抿一抹土黄色的腮红,像是在给他穿上一层可视的故事。
他站在镜子前,看着里面的自己。镜中的人眼眉浓黑,表情被修饰得柔和而坚定。镜中那个人的眼神里有光,但那光像是被布景师点上的。他伸手摸了摸镜子上方的灯,思绪却回到了夜里那盏老灯灭掉的瞬间,那个瞬间他说了“我还没输”。他不知道现在站在镜前的自己,是不是还记得那句话的分量。
时间像被刻意拉长。到了晚宴的时间,礼堂已经坐满了人。后台的走廊里,各路领导和被邀请的嘉宾换着礼服,谈着看似重要却可以在第二天被忘掉的话题。小鲁在人群里显得有点不合群,西装的肩膀对他来说有点宽,他在袖口处笨拙地整理着手帕。他的眼神常常飘到门外,像在看着车间的灯,那里有他熟悉的嗡嗡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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