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得有些反常,像是被谁悄悄拨走了颜色,只剩下一层干冷的灰压在仓库顶上。长河站在仓库外的走道口,指尖夹着那支快燃尽的烟。他没抽,只是让烟在风里抖着,像他今晚不稳的心。
厂区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灭,从外围往里面收,像关门时从门缝灌进来的那种冷。他在心里数着,数到第三盏的时候,他忽然发现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吃,胃里空得像某个被掏了心的木壳。
仓库里的灯还亮着,亮得有点孤独。
他推门进去。门轴因为前几日沾了雨,发出一点轻微的金属声。他平常不在意这种声音,可今晚听起来像是在提醒他——有人忘了给这扇门上油,就像他忘了给某些人一个明确的承诺。
地面上散着白天从机台上扫下来的木屑,小小的一层,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圈光。空气里带着砂光机留下的热味,还有木头在被切割后残存的那点温度。
长河走过去,把手放在那堆旧木的边缘。木头已经冷得没有一点回温的念头,他指尖按下去,像是在碰某种沉睡的东西。
外面风吹过来,吹得仓库的玻璃窗轻晃了一下。
时间过了十二点。
他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,整个人像慢慢放下了某种绷了一整天的硬。他坐下来,盯着前方那块从没舍得丢的旧木板。那木板上还有当年他在地摊边刻下去的那道印子,那时候灯光暗,他刻得也仓促,可线条却比现在干净。
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贴公告时,老王的背影。那背影有点驼,像是压着某种说不清的重量。他想起老白说“老人不能裁”的那一下,声音虽然低,却是那种在很冷的夜里还能冒出热气的低。
管理层的方案、基金的预案、陈珊那句“存活有时比尊严重要得多”,他都记得。它们像一堆不同重量的石头压在肩上,压得他心口隐隐地疼。
他抬起头,看着仓库顶上的那盏灯。
那盏灯老旧,外面的罩子已经有点发黄,跟旁边新换的LED灯不太一样。它亮的时候,颜色暖一些,像是冬天里剩下的一点旧光。那是他当初自己换上去的,在没有公司,没有基金,没有商场海报的时代,每次灯坏了,他都拿一把小凳子垫着自己去抬头修。
他站起来,把烟按灭,走到灯下,一根一根摸完那条灯管的边缘。
它还亮着。
可他知道,它早晚会灭。
他伸手,关掉半边的灯,让仓库安静下来。只剩那盏老灯孤零零吊在那里,像守夜的人。
他坐回长桌边,把那张被他揣了一天的便签放在手心里。
“记住工艺,记住人。”
字迹有点旧了,是苏婉写的。那天他们刚接到第一笔稳定订单,大家在夜里忙着赶工,那张便签就是那天被她随手压在木头上的。他其实早就不需要那张纸来提醒自己该做什么,可每次看到它,他还是会愣一小会儿。
他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。
耳边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呼吸。
过了许久,他才突然意识到—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什么都不做,很久没有让自己安静地面对一整夜。
以前在地摊的时候,他熬夜不是因为要想什么,而是因为没得选。顾客少,为了生活,他必须撑。撑得眼睛疼了,就喝口凉水。撑得腰酸了,就站起来走两步。
那时候的苦很简单。
现在的苦却像长出手脚,会在夜里一遍遍来敲门。
他看着灯,一动不动。
那灯忽亮忽暗了两次。老灯管快不行了,每逢潮湿或过热,它就会抖一抖。
长河突然开口,声音低哑:“你别刚好现在坏掉啊。”
像是在和某个很老的朋友说话。
灯没回应,继续亮着。
他抬手揉了揉额头,胸口有一点长久的堵。他想起会上的那张投影,投影上那句英文:
“Made by the man who rebuilds life from broken wood.”
别人觉得那句有力量,可他每次看到,都觉得像压在肩上的什么。他做的不过是木头,不是重建什么命运。
可夜越深,他越感觉到那些被称为“故事”的东西,其实正在往他现实里挤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,也不知道所有人加在他身上的期待会不会有一天压垮他。
凌晨两点半。
仓库外的风更凉了。
他起身去把窗关到一半,怕风大的时候吹落那些刚打磨完的木片。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,心里突然有什么轻轻一动。
他想到一个词——漂泊。
他第一次意识到,“成功”这事好像并不立在某个地方,而是会随风动,会随着市场、资本、价格波动一点点远离你。你以为抓住了,可它反而让你站不稳。
他把窗扣紧,那个扣子因为生锈,卡住了一下。他捏了两下才扣进去。
扣进去的那一瞬,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:
从地摊,到租仓库,到进商场,到坐在会议室听那些冰冷的财务术语,他走的每一步都不是往“稳定”走,而是往更远的地方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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