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外的天像压得很低,光从云缝里挤下来,把门口那条被踩得发白的红布条照得有点褪色。长河刚给一张旧桌子的腿上完油,手背上沾着两点斑驳的棕色。他抖了抖手,油味在空气里散开,和木屑的味道混成一种让人安稳又微微发闷的味道。
八点多的时候,门口来了辆白色的商务车。车停下后,先下来两个工作人员,背着机器,动作迅速,却不吵闹。紧接着,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女记者跨过门槛,环视了一圈仓库内部的情况。她的视线像是在确认什么,又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苏婉走到门口,声音不高:“你们是预约的那组媒体?”
女记者点头,露出礼貌的微笑:“我们是城市频道民生栏目组。之前联系过,希望今天能做个专访。”
长河听见声音,转头的瞬间有一丝本能的迟疑。他还记得昨天晚上苏婉说“他们要来”,但以为还会有两三天的缓冲,没想到说来就来。
女记者注意到他的目光,向他走来,微微鞠了个头:“您就是长河?我们这次想重点采访您。”
长河点了点头,没多说什么。他把手套摘下来,随手搁在旁边的工具箱上,动作自然,却带着一丝不习惯被注视的拘谨。
仓库里本来有些嘈杂,打磨机的声音、几个人低声的讨论声、木头撞击的声音,都在那一刻慢慢停了下来。大家或多或少瞥向媒体那边,又默默把自己的目光移走,像不敢让自己显眼,也不愿落下话柄。
女记者和随行摄像四处看着,试图找到一个拍摄点。苏婉让人把一张木屑满满的工作台清了清,又把一旁的旧沙发挪开一点,腾出空间。
“要在这里?”长河问。
女记者点头:“这里就很好,有生活的味道。”
长河没再说话,只是把旁边那把扭得有点松的木椅扶正。他做这动作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,像是在心里提醒自己:“这是采访,不是检验质量。”
拍摄前的准备持续了将近十分钟。灯架调了又调,摄像师走来走去,把每个角度比对。长河被安排坐在工作台前。灯光打在他侧脸上,他不太适应,眯了下眼,手不自觉地把裤腿擦了擦,像是想把指尖残留的油渍擦干净。
“长河,你紧张吗?”苏婉低声问。
“没有。”他说,但声音里那点干涩显而易见。
摄像机红灯亮起的那一刻,四周像忽然被一层无形的膜罩住了。声音被收紧,空气变静。长河的肩膀微微绷起,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下,像在找一个可以安放心绪的节奏。
女记者的开场很温和:“首先谢谢你们接受采访。过去一周,你们因为一段短视频受到了很多关注,大家都很想知道,你们背后的故事是什么。我们先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——你觉得,这些关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”
长河抬眼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空白。他看到摄像机正红着灯对着他,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有点乱。他往旁边瞥了一眼,看见老白站在远处,靠在一堆旧木板旁,像是在给他一点无声的支持。
他低头,想了一下,才开口:“嗯……没想太多。做活的人嘛,看到活多了……就是忙一点。”
女记者点点头,但显然不满足于这句话:“那你觉得你们突然火了,是因为运气、还是因为坚持,或者说,是因为你们的故事被挖出来?”
长河沉默了几秒,手指轻轻敲着裤缝。他本能地排斥那些把事情讲得太漂亮的词。他知道,运气这种东西说着轻松,但不靠它也不行;坚持听起来像是故事里的人才会说的;至于“挖故事”,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故事。
他摸了摸鼻梁,眼神往下垂了一点:“运气是有的。别人愿意看,我们才有机会。不过……嗯……我们自己没放弃吧。就一直做下去。没啥秘诀。”
这句话说完,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。女记者看着他,似乎有点惊讶,也似乎觉得听到了她想要的那种“朴素真诚”。
但长河心里知道,他只是把最复杂的部分吞回去了:那些撑不过去的日子、那些委屈、那些想放弃又忍住的夜晚、那些和现实较劲的时刻,都不适合说出来,说出来也像在卖惨,他不愿。
女记者继续问:“你们的手艺和很多小作坊不同,你们把过程拍得那么细致,你觉得这对你们来说是一种表达吗?”
长河摇了下头:“拍是为了让客户放心。别的想法……没有。手艺本身就那么回事,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。”
苏婉在旁边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,这句话是真话,也有点倔强。
采访继续往深处问:“你觉得现在大家叫你‘草根典范’,你怎么看?”
长河听到这个词时明显怔了下。他的目光像被什么划了一道。他抿了下嘴角,有点不自然地动了动坐姿。
“我不是典范。”他慢慢说,“我就是……靠双手吃饭的人。”
他说到“靠双手”这三个字的时候,语气不明显地重了一点,像是为了把那些铺天盖地的夸赞压下去,也像是在把自己拉回到一条稳妥的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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