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,天刚亮,街那头传来铁锤敲击的声音。那是拆除夜市摊棚的工人。铁皮撞地的“当当”声,一声一声,带着金属的冷气,从街角一路传到他租住的小屋。刘长河被吵醒,睁开眼,屋里还半暗,墙上挂的衣服影子在轻晃。他没马上起身,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节奏——铁、木、风、人的喊声,混在一起,不急不慢。像在敲一场告别。
他起床的时候,手碰到桌上的卷尺,冰凉。桌角还压着昨晚的账本,上面记着一笔新接的活儿,客户姓杜。纸边有点卷,笔迹深浅不一。他伸了个懒腰,推开窗户,风灌进来,带着灰和尘。外头的天空灰白不分,像被抹开的旧布。
他穿好外套,锁门,下楼。小区外那条小街还没完全醒。早点铺的蒸汽冒得高,一股豆浆香混着油饼味。他买了两个包子,边走边吃。嘴里那热气顺着喉咙下去,暖了一点。他听到远处机器轰鸣的声音,顺着声音往前走——那就是夜市的方向。
到了那儿,他愣了好一会儿。
整条街都围上了蓝色铁皮,门口立着施工告示牌:“道路改造,施工封闭,严禁入内。”以前那些熟悉的摊位——烤串的、卖衣服的、修鞋的、卖手机壳的——全没了。地上剩一层薄灰,几根折断的木棍,和几个被风刮在角落的广告布。风吹动它们,哗啦啦响。
刘长河靠在铁皮旁,没说话。风吹得他眼睛有点涩。他记得那时候,自己就在这条街尽头的天桥下摆摊。那是三年前。夜市灯光一盏盏亮起来的时候,人声就混成一片。烟、油、吆喝、笑声,混着热气往上冒。那时他一边卖电动工具的零件,一边帮人修插座。旁边是个卖衣服的小伙子,人叫阿庆,老是笑;再过去一点,是烤串摊的老胡,嗓门大,喝醉了就唱《一无所有》。
他站在原地,看着那堵蓝铁皮。那种空,慢慢往他心里渗。
“哎,你也来看啊。”身后有人说。
刘长河回头,是老胡。头发花得更重了,肚子也小了些,穿着一件旧军大衣。嘴里叼着烟,没点火。
“听说你现在自己带队了啊?”老胡笑着,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“凑合。”刘长河说。
“你看,这一拆,咱也算彻底没地儿了。阿庆那小子,去年就回去了,听说结婚了。还有卖碟片那老杨,你记得不?前几天有人说他在外地出了事,没了。”老胡说着,声音慢慢低下去。
刘长河没说话。风一阵阵地吹,地上卷起塑料袋。他看着那片空地,像在等什么声音再回来,可除了机器的轰鸣,什么都没有。
“那会儿多热闹啊。”老胡笑笑,声音有点发干,“夏天一晚上能卖几百,喝完酒还在桥下睡。你那时候老说想去城里干点正经的,我还笑你,说咱这也挺好。现在倒好——你真去了,我还在这转悠。”
刘长河低声“嗯”了一下,目光还在那片被围起来的地方。风从铁皮缝隙里钻过,带出一阵尘。他伸手挡了一下,灰扑到脸上,他没擦。
“那桥还在不?”他问。
“在,不过下面封了。你去看看?”
刘长河点头,转身往那边走。
天桥比记忆中短了许多,也许是他走得快。桥下已经成了停车场,几辆车停得整整齐齐,地面是新铺的柏油,黑得发亮。那片他曾躺过的地方,连一块水泥印都找不见。桥下灯还亮着,冷光照在车顶上,像镜面一样。
他站在那儿,看着那些灯反着他的影。
那年他睡在这里,夏天蚊子咬得狠,他拿报纸盖在脸上,听着上面天桥的脚步声,一步一步过去。偶尔有掉下来的烟头、纸屑。那时他一分钱都不敢乱花,早上喝一碗胡辣汤,中午啃个馒头,晚上摊收完,靠着墙睡。那时他想,只要能在城里留下来,就什么都值。
他现在想起来,竟有一点陌生。
停车场里,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走过来,问:“师傅,有事吗?”
刘长河摇头:“看一眼。”
小伙子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问。
刘长河靠在桥柱上,抽出一支烟。烟没点着,他就叼着,嘴角有点苦。他看着桥的另一边,那儿新修了个便利店,橙色的灯光暖暖的,有人在里面笑着选东西。那笑声透出来,像另一种生活。
他忽然有种脱离感。那种感觉不是痛,而是彻底的空。好像他曾经的那些日子都被一层新沥青盖住了,再也掀不开。
他蹲下,手指抠了抠地上的小石子。石头硬,冰凉。他看了会儿,抬头望桥。风从桥缝里灌下来,带着金属味。他突然笑了一下,那笑没声音,嘴角轻轻往上一挑。
“也该这样。”他轻声说。
电话在兜里震了一下,是小鲁打来的。
“哥,杜总那边说,明天上午去看现场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“你在哪儿呢?”
“出来转转。”
“行,那我去把材料备一下。”
“嗯。”
他挂了电话,又看了眼那桥。天色渐暗,风更冷。他把烟扔在脚边,没点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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