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村人扎根城市的十年 第30章 第一次挣大钱

那天的风不大，天却亮得刺眼，像是从云缝里压下来的白光，把工地上每一块砖的棱角都照得发亮。刘长河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，袖口卷到手肘，手上贴着两块创可贴。他看着那面刚贴完的墙，心里慢慢松开了一点力，就像被拉紧许久的线忽然松了半寸。

刘老板站在门口，双手插在腰上，咬着烟，眼睛眯着看了很久，最后只说了一句：“行了，这面墙，就你自己带着小王弄下一整天的，算独立活儿。”

那一刻刘长河没笑，甚至连“好”都没说，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。可喉咙里像堵了一口热气，往上顶，顶得耳根有点发热。他低头拧了拧抹子，指尖因为用力，关节有点发白。

到了下午下班，刘老板让会计把钱装在信封里，递到刘长河手上。信封鼓鼓的，有点沉，像塞着一块热铁。他没当场数，只是接过，用手背抹了下额头的汗，手心微微粘，却不松开。

等走到工地门外，他才停下，蹲在路沿边，把信封轻轻撕开。

里面是一沓现金，新的旧的都有，边角有的卷着，有的挺着，颜色不一样，但都带着一股纸和汗混在一起的味道。

他一张一张数，手指有些发抖。

一共，一万一千四百。

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带活，第一次不是打杂、不是被指使，是自己干出来的。

他看着那堆钱，眼里慢慢有了光，又慢慢暗了一些。

不知道怎么的，他第一反应不是高兴，而是想起二狗。

那年冬天，砖厂后面的小路上，雪踩下去会发出咯吱声。二狗把半截烟递给他，说：“以后啊，我们出去干活，挣了钱，在城里租个像样点的房，不住这鬼地方。”

刘长河接过烟，没抽，只夹在指缝里，说：“行。”

二狗笑，说：“你就是这个样，从小就这样，说话不舍得用力。”说着还拍了他一下肩，笑得眼睛弯弯的。

当时风很冷，他们鼻尖都红。可那时候，二狗是活的，是带着火气的。

可后来，砖厂倒了，风把烟灰吹得满天散。二狗的命也像那点火，折了一下，就没了。

刘长河闭上眼，手指慢慢收了一下，指肚按在钱的边上，按得很轻。

他深吸了口气，把钱装回信封，站起来。

回到工人暂住的片区，天已经擦黑了，路边的路灯闪了两下才亮。阿伟、老范、还有那几个一起干活的师傅都在院子里抽烟。

刘长河走过去，没有废话：“走，吃饭，我请。”

阿伟愣了一下：“你发疯了？你才第一次带活。”

刘长河说：“来不来？”

阿伟笑骂：“来你妈的，不来是孙子。”

他们一群人往小饭馆走，铁皮做的招牌在夜里闪得重。老板娘看见他们，笑着招呼：“还是老样子？”

刘长河说：“这次加菜，啤酒拿一箱。”

阿伟吹了声口哨：“哟，发横财了？”

刘长河只是抿嘴笑，没说话。

菜端上来，油爆花生、干锅肥肠、蒜苗炒肉，还有一大盘炒辣子鸡。几个人一开吃，筷子上下不停，盘子很快就见底。啤酒一瓶瓶打开，玻璃碰在一起，声音脆。

阿伟喝到半醉，拍着桌子说：“人啊，得有点狠劲。你看老范，就那样，谁敢惹？你以前啊，太软。”

刘长河没反驳，喝了一口酒，酒味苦，进喉咙的时候有点辣。

他抬眼看老范。

老范坐在角落，没喝太多，只慢慢夹菜。他并不看热闹，也不刻意离开，只静静地坐着，像习惯了什么，又像看得很多。

刘长河忽然问：“老范，你第一次带活的时候，是啥感觉？”

老范停了一下，筷子没放下，只抬了抬眼，说：“就跟人把你推到前头，你要是站得住，你就是个人。站不住，就没人再喊你名字。”

桌上没人说话了。

阿伟挠挠头：“那站住了呢？”

老范：“站住了，那以后没人会再替你挡事。你高兴的事，难过的事，都自己扛。”

刘长河心里像被什么敲了一下，声音不响，可一直在回。

后来吃到一半，刘长河去了趟卫生间。路过饭馆的小窗户时，他忽然停住，看着外面。

街上风吹着塑料袋飘起来又落下，路灯下的光像一层雾罩在地上。

他忽然想到，如果二狗还在——

他这顿饭， 一定第一个叫他。

他会坐在这桌最闹的人堆里，大声嚷，笑得像要把人拉进生活里。

可现在，只剩自己，坐在饭桌中央，笑的时候，心里却冷了一块。

他回到桌前时，阿伟正说着什么，大家都在笑。刘长河也笑，嘴角抬着，可眼神没跟上。

直到散场，每个人都喝得脸红。刘长河站在巷子口，看着他们走远。风从街另一头吹来，带着灰，带着饭馆油烟味，带着些冷。

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，依然有厚度，还能压住点心。

可那种空，却更清楚了。

回出租屋时已经很晚了。屋子昏暗，他没开灯，坐在床边，手里还握着那本笔记。

他翻开。

空白的一页在灯光下显得干净得过分。

他写下：

“挣到钱了。”

停了很久，又加了一句：

“人少了一些。”

笔尖停在纸上，他手有点抖，像是怕把字写得太重。

屋外有车从远处开过，车灯划过窗台，光淡，时间也淡。

刘长河抬头，看着那道光散下去。

他忽然明白，挣到的钱，能让他站得更稳，但不能把人带回来。

不能把冬天的雪路，砖厂后头的小烟火，和二狗笑得流泪的眼睛带回来。

风吹动窗帘，动得慢。

他合上笔记，缓缓吐出气。

远处传来凌晨货车的低鸣声，拖长，沉，像要去很远。

他突然有点想跟上那种声音。

去更远一点。

去没有人认识他，没有人知道二狗，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地方。

但他没有动。

只是坐着。

等呼吸再慢下来。

等夜，再深一点。

这一章在这里落下沉势。

可有些东西，正在悄悄往前推。

像风，起于很远处。

下一步往哪走，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模样，但他还没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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