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路的最后一天,天亮得比前几天晚。
村里起了雾。
不是很浓,却低低地压着,田埂、树影、房屋轮廓都被揉得有点模糊。路面还湿着,昨夜下过一阵小雨,新铺的土被雨水一浸,颜色变深了,踩上去不再松,脚感很实。
刘长河天刚亮就起来了。
二叔还没醒,院子里鸡先叫了一声,又停了。锅里昨晚剩的水还是凉的,他简单洗了把脸,没吵人,拿起外套就出了门。
工具都已经收好,钱也给完了,今天其实不用再干什么。路已经能走,压实的那一段延伸到老井那头,弯弯的,却不再塌。
他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。
雾慢慢散开,能看见远处有人推着车走过来,车轮在新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不再是陷进去又拔出来的那种声音。
他忽然想到一件事。
父母的坟,在村后山脚下。
那条路,从前最不好走,下雨就滑。后来有人垫过几块砖,又被水冲走。上一次回村,他没去。
不是刻意避,只是事情多,一拖就过去了。
今天心里却一直有个念头,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就有。
他回屋,换了双干净点的鞋,又从工具包里翻出一副没怎么用过的手套。想了想,又把手套塞回去。
还是不用。
出门的时候,雾已经薄了。
他沿着新修的路往村后走,路边的草被雨压低,叶子上挂着水。鞋踩上去,很快沾了泥。
这点泥,他没躲。
山脚下那一片坟地,杂草比记忆里高了不少。没有围栏,零零散散几座土包,新旧混在一起。有的前面立着碑,有的只是插了块石头。
他站在坡下,看了一眼。
心里忽然有点发紧。
不是难受,是一种久了没动过的地方,被轻轻碰了一下。
他一步一步往上走。
土湿,脚印清楚。他没绕路,顺着以前走过的那条小道,草丛里还能看见一点被踩出来的痕迹。
父母的坟在靠里的位置。
土包不大,边缘有点塌,前面的碑歪了一点,字已经浅了。碑前有几块小石头,是以前他走时垒的,用来挡水。
现在有两块歪了。
他蹲下,把石头重新摆好。
手一碰到土,泥就沾上来,很快黏在指缝里。他没拍,继续摆。
摆好之后,他站了一会儿。
风从坡那边吹过来,把雾吹散了些,带着潮湿的土味。草叶被吹得晃,发出细细的声音。
他没马上说话。
以前每次来,他都会先磕头,然后点烟,再站着发一会儿呆。这一次,他只是站着。
站得久了,腿有点酸。
他蹲下来,用手把坟前的杂草拔了几棵。草根带着泥,一拽就出来,手更脏了。
他忽然想起小时候。
那时候父亲还在,母亲总嫌他手不干净,说吃饭前一定要洗手。他有时候嫌麻烦,偷偷用裤子一擦就算了,被母亲看见,会被骂。
现在没人骂了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
指甲缝里都是泥,掌心发黑。
他却没觉得脏。
“路修好了。”
他说话的声音很低,不像对人,更像对着地面。
“从村口到老井那段。”
他说完这句,停了一下。
风又吹了一阵,把坟前的尘土卷起来一点,很快又落下。
“不是我一个人修的。”他补了一句,“我就是搭了把手。”
他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多余。
站在这里,说什么,都显得有点空。
他想了想,又说:“现在下雨,车能进了。”
声音有点干。
他伸手抹了一下脸,没摸到什么,只是觉得皮肤紧。
他很少在坟前说这些。
以前来,多半是说自己最近在干什么,收入怎么样,孩子长高了没有,说得都很简短,像是在交代。
今天却不一样。
他没说工作,也没说钱。
只是站着。
风慢慢大了一点。
坟前的土被吹得起了小小的涡,又散开。他的鞋面也落了一层灰。
他忽然觉得,胸口那一块,有什么东西松了一下。
不是一下子,是慢慢的。
“我没丢人。”
这句话,他说得很轻。
几乎是贴着风说的。
说完之后,他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,而是因为他发现,这句话不是说给父母听的。
更像是说给自己。
他站着,没有再接着说。
风吹了一会儿,又停了。山那头传来几声狗叫,很远。
他忽然想起父亲生前的样子。
话不多,干活多。下地、修房子、拉石头,什么都干。村里修路那年,父亲也去过,回来时脚上全是泥,鞋底都磨薄了。
那条路后来还是坏了。
父亲没再说什么。
现在这条路,也不算好。
但能走。
他低头,把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,泥没完全蹭掉,反而抹开了一片。
他没再管。
从兜里摸出烟盒,发现只剩最后一根。他拿出来,想了想,没有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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